“月姑娘,月姑娘!是我呀!打扰姑娘了,今晚的表演,姑娘是否如常出席?”俪如听那声音好像是个妇人,不知怎么地,她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林妃嫣不说话,走到琴桌旁,弹起了《高山流水》。
门外的老妇即刻道:“既如此,姑娘好生歇着,我去回了客人们。”
老妇人走远了,林妃嫣的琴声还在继续,从前林妃嫣最喜欢弹这首曲子,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教习她的先生还曾夸赞她“此曲只应天上有”,就连俪如也耳濡目染修炼出了几分琴技。不知不觉弹到第二段的时候,清澈活泼的旋律却变得跌宕沉郁,林妃嫣指尖流走娥眉轻蹙,俪如听着听着,猛然想起了甚么。
这感觉,不正是去年吴悦榕来仙宫苑大闹的时候听到的感觉吗?等等!方才那妇人称呼林妃嫣甚么?月姑娘!月姑娘,是了,上次俪如来的时候,不也是
俪如快步起身打开房门走出去,没错了,这松柏,这竹林!再往外头走两步,就看见了那石拱门,那写着“月寻常”的木牌还在,俪如看看木牌,自嘲地笑了,上次她还以为这几个字字体顿挫是因为木牌艰涩难写,其实,这不正是她那从前贪玩的小姐用左手写的吗?上一次来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起呢!
“阿离,你怎么了?”林妃嫣从屋中追出来。俪如看她,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说甚么好,只是蹦出两个字
“如月!”
林妃嫣倒并不觉得意外,淡淡地道:“你知道了也好,反正你迟早要知道的。”
“小姐,怎么会”
“阿离,”林妃嫣打断她,“我心里明白,从前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么?罢了,我索性全告诉你。那一年,我本一心一意盼着与与少卿的婚事,可是父亲忽然来告诉我,要娶我的人是大公子”
俪如道:“这么说,老爷说的话是真的,你们真的是,兄妹?”
林妃嫣接着道:“是,父亲要我依他的安排行事,要我故意与大公子争执,想办法制造大火,然后再将我从密室偷偷运出府去。”
俪如道:“既如此,小姐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林妃嫣到:“俪如,你知道的,你尚且需要时间来接受真相,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和少卿,一夜之间无故被拆散,怎么受得了。我从家中出来,父亲本安排了人来接我的,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再回去了,就,就辗转来到了这里如今,父亲也去世了,我是更不会回去的。”
说起了林朝光的死,林妃嫣倒比俪如还更镇定些,这倒叫俪如有些意外,话道此处,俪如倒是有些清醒了,她知道林妃嫣是对她有所隐瞒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仙宫苑的花魁如月,是被严少卿包下的,如果说林妃嫣藏身仙宫苑不是一早就安排好的,而是如林妃嫣所说“辗转来到这里”,那才真叫人生疑呢。俪如此刻不可有所顾忌,她一定得问清楚,因为眼下,接触林妃嫣,就等于和严少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林妃嫣的出现是严少卿一手安排的呢?那俪如不就落入另一个陷阱中了吗?
还好,当林妃嫣再次开口的时候,俪如松了一口气,事情毕竟还没发展得那么糟糕,因为她问:“阿离,你又怎么会晕倒在街上呢?是从外头回严府的路上发生了意外么?”
这句话一出口,或许林妃嫣真诚的表情是真的,毕竟才过了一夜,今日又是大年初一的日子,前阵子严少卿又寸步不离在家中守着,恐怕林妃嫣至多知道俪如被软禁,却不知道她是昨晚九死一生逃出来的。
“小姐,你知道不知道我被软禁在严府中的事情?”俪如试探性地问道。
既然俪如说得出这句话,林妃嫣干脆摊牌:“这知道。所以我才想问你,你怎么会在外头呢?又如何受的伤?”
俪如想了想道:“小姐,我想在此处住几日,小姐先不要告诉旁人,可以吗?”俪如和林妃嫣都清楚,她口中所指的旁人是谁。俪如说这句话的时候,无异于一场赌博,她寄望林妃嫣能念在往日的情分,暂且隐瞒此事,毕竟眼下人在仙宫苑,俪如也别无他法了。而林妃嫣呢,以她的聪慧,她一定是已猜到了几分的,只是她心中也在抉择和衡量今日将俪如救回来根本是一个意外,她自己也在考虑,究竟此事应不应该对严少卿说起,没想到俪如却先提了请求。
罢了!眼下正是新年,十天半月内严少卿是不会再来的,姑且走一步算一步罢。
“既如此,你不如留在此处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打算。”
静谧的夜空隐藏了许多心事和秘密,妃嫣和俪如,从前一对情如姐妹的主仆,两个命运交集的光王府后人,仿佛有诉不尽的衷肠离殇,可是在天上明月昏暗的光华下,坐在石阶上的两人,谁也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安详。
“小姐,陈妈妈死了。”到底是俪如先开口了。
“恩。”
“大爷,也殁了。”
“恩。”
“还有老爷、西华公主,光王府的人,一个一个都去了,”俪如转头看着林妃嫣,“还有玉樱,她也死了,是自尽的。”
“恩?”林妃嫣也转过头。
俪如微笑了,“我今日,总算知道她临终前嘱咐我的话是甚么意思了。”
林妃嫣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甚么话?”
☆、第六六章【殊途同归】
【月为照花来院落,花因随月上窗纱。】
“这些话是她死前对我说的,我从无对旁人提起。她说‘如今,我决定要去了,我只盼他,能从此舍了心中的恨意’,”话到此处,俪如特意顿了顿,“小姐,她说这两句话的意思,你想必是知道罢?”
林妃嫣嘴上不说话,表情却沉郁,就算在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她当然知道,虽然庞玉樱的遗言她是第一次听说,但是,她可是被严府二公子包下的花魁如月,他甚么都会和她说的。
俪如转过头不再看她,接着道:“她最后的一句话是一首歌,‘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原来,她说的甚么“北方”、“佳人”、“东邻子”,是这个意思。”
仙宫苑所在的平康里,不正是在长安城的北方么?不正是在严府的东面么?那个佳人,不就是林妃嫣么? 俪如心里暗笑自己,第一次来仙宫苑时,一位客人错认自己是如月,还有那熟悉的字体,那曲《高山流水》熟悉的音律,还有,和吴悦榕去买衣料的时候,吴悦榕说她看到的那个人和自己的相貌“有七分相似”,还能有谁呢?从前的那么多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便是真相,可惜她不曾领悟。
林妃嫣道:“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只是一样,聪明的人都活得不太长久。”这句话是实话,聪明如西华公主,谋算了一辈子,不也才三十三岁就殁了么?
“夜了,睡罢。”隔了许久,林妃嫣才又说了一句话。
俪如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不眠之夜,今夜也自然是一样的,她清楚记得林妃嫣刚才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阿离,你记得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姐’,在仙宫苑,没有甚么‘小姐’,更没有严大奶奶林俪如,在这里,我是如月,你是阿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得长久。”是的,“林俪如”这个身份,本就是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她与生俱来便是“阿离”,只是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做林家的女儿,做严府的长媳,就好像她已习惯了生死离别,还有恨。
早上打水洗脸的时候,俪如又在水井旁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她试着叫了一声,那人果然回过头来看她。
“赵金奴?!”
“离姑娘,你起了?”真是不可思议,仿佛所有人对俪如的出现都不惊讶。
看见赵金奴,从前的许多事情都涌现眼前,俪如从前费劲心思要抓住他,费尽心思想从他的身上找出加害严昭明的元凶,如今再相见,物是人非五味杂陈,也只能问一句:
“阿奴,你你怎么在这儿?”
阿奴更加平静了:“哦,我随爹爹来的,去年秋天就来了。”
“甚么?你爹爹也在此处?”
“是啊,爹爹在厨房,我我在前面仙宫苑打杂。”
俪如随着阿奴来到厨房,果然见从前的厨工赵易就在此处,还是一副老样子,炉灶上做着开水,他在一旁打盹儿。
“赵师傅!”俪如走上前,掀起了他盖在脸上的蒲扇。
“哎呦!谁呀!诶?三小姐?哦不,离姑娘,你怎么到厨房来了?”
俪如心里不解:“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来了这仙宫苑么?”
赵易怔了怔,道:“如月姑娘在此处,我们本就是来投奔她的,你的事情,她昨夜就对我们道出了的。”
“投奔?”
“是。”赵易点点头。
“其实也不是,”阿奴插嘴道:“老爷一死,家里的仆婢都四散了,我和爹爹本打算回洛阳老家,谁知道刚一出门,就被如月姑娘接到这儿来了,原来如月姑娘啊,她就是!”
俪如和赵易几乎同时干咳了两声,阻止阿奴继续说下去。
“睡觉去罢!”赵易喝了一声。阿奴垂头丧气地回房了。
俪如问:“他在此处打的甚么杂?怎的白天睡觉,莫非晚上工作不成?”
赵易笑笑,没说话。
休息了一日,俪如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对策。严少卿虽这几日不会来仙宫苑,也并不知道自己躲在此处,但若他来了,如月必定会对他道出此事,到时再加上一个“逃妇”的罪名,俪如真是插翅难飞了,况且,这仙宫苑里竟也是人事复杂,和从前有关联的人,怎么仿佛一下子都聚集在此处了,眼下的路,更是迷雾重重。
好罢,便再求神问卜一次。俪如解下手上的红手绳,用三枚铜钱为自己卜了一卦,她想知道,究竟前路如何。
还是那一卦,轩辕集送她的那一卦,水山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俪如默默念着,若有所思。
“水山蹇!得此卦者,身心忧苦,举步维艰,不可妄动,如若执意涉险,必有灾祸。”一个声音闯入了俪如的思绪,说话的人竟是赵易,就站在院门口拱门下,对院中的俪如大声道。
“赵师傅,你说甚么?”
赵易加大了声音:“此卦乃《易经》第三十九卦,离姑娘,这是教你不可妄动,不可执意涉险啊!”
俪如惊愕:“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您怎么会识得这些的?莫非您也懂星相命理之术?”
赵易笑了,大步流星走过来径自坐下,道:“我早年流离浪荡,远赴边境,我有一位学兄,对医卜星相十分精通,我也学了些皮毛,从前就是靠这个糊口为生的。不说这个了,”见俪如瞪着眼睛不说话,赵易倒显得有些急切,指着纸上的图案道:“姑娘,你好好看看这卦象,举步维艰,如今姑娘正是进退两难的境地,进则为东北,退则为西南,姑娘,危机近在咫尺,退一步,或可避免灾祸海阔天空啊!”
这些话,哪里是一个略懂皮毛的厨工能说得出口的,他不止解释了卦象,更竟然巧妙地契合了俪如此刻的心事。进,则留在长安城东北方仙宫苑,退,则回去西南方洛阳老家,留在仙宫苑,自然会遇见严少卿,艰难险阻不可言说,回洛阳呢?俪如发过誓的,若离开长安,便永世不再回来。回洛阳,也许真是另一重天?
俪如试探地问:“赵师傅,你进林府有**年了罢?”
赵易道:“九年。您是会昌五年进林府,我嘛,会昌六年。”
俪如紧接着道:“赵师傅,我们相识九年了,只是我一直看不出,也没想到,您有这份心胸。您有这样的见地,何以甘心在林府做一个庖厨呢?”
赵易由正襟危坐忽然就变为如从前一般吊儿郎当,摸着后脑大声道:“甚么见地!相书上怎么说,我便怎么讲。做庖厨么,不过为了几餐温饱、有瓦遮头,其实做厨子、做算命先生,做甚么都是一样的,最要紧是平安喜乐。庙里的和尚常说,佛祖臭虫,皆是众生嘛!”
俪如正想继续追问,赵易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借着厨房有事,匆忙走了。
☆、第六七章【决定】
【十分皓色花输月,一径幽香月让花。】
俪如的房中弥漫着蒸腾的水汽,热热的温度让她浸浴的橡木桶也发出似有若无的清香,俪如很久,都没有好好享受过这样一场沐浴。
然而她的心,却不能像桶中的水一样平静。今天赵易对她讲的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回洛阳,忘却前尘一了百了
但她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既然她已决意复仇,便不能回头,既然无论她如何选择命运的发展都是一样的,那她便不再更改自己的决定。
而赵易的话也正好提醒了她——“危机近在咫尺”,是的,留在仙宫苑,虽然危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