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雯接着道:“大奶奶,小雯是个黄花闺女,本不该说这些的,小钗这个丫头不规矩,大房里头没人,她便钻到我们爷的榻上去了!”
小钗狠狠地剜了小雯一眼,又自觉理亏,抿着嘴狠狠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流出来。
俪如道:“小钗跟我进去。”
吴悦榕道:“嫂嫂,你怎么说?”
俪如道:“榕妹妹,你稍坐坐,等我问明了来龙去脉,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关上房门,俪如小声问小钗:“告诉我,是甚么时候的事?”
她的声音柔和,毫无责怪之意,小钗知道,俪如的神色一定也是无比真诚、无比亲切的,可是她偏偏就是不敢抬头看,从前她没说出口的事情,如今怎么敢说出口呢。
“好。我不问你。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小钗低着头,长睫毛轻轻一颤,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打在俪如的手背上。
“若离开严家,你可愿意么?”、
小钗还是不说话。
俪如无奈地摇摇头:“傻丫头,严家这地方,多少人费尽心思地想离开,可你,却一头栽进去了。哎罢了,我只问你,若叫你去侍候二爷,你愿意么?”
小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子竟然问自己愿不愿意去侍候二爷么?她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她,她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她感激她!她对她,既愧疚又感激!为了她的这句话,她愿意为她做任何能做到的事——小钗用力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尽力去成全你。”
“嫂嫂,你怎么说?”吴悦榕见俪如和小钗出来,急切地问。
“榕妹妹,依你看,此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贱婢,勾引主子,死不足惜。等姑妈一回来我就去回话,拉她去浸猪笼。”吴悦榕恨恨地道。她堂堂吴家小姐,以她骄纵的脾性,怎么能容许有人勾引自己的丈夫,还作出苟且之事呢。况且她现在凭着腹中的孩子,她怕谁呢。
“榕妹妹,此事传出去,毕竟会拖累你的名声,咱们家备受皇恩,又刚刚出了两件丧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此事若处理得不妥当,全家都会惹祸上身你看,能否给嫂嫂一个薄面,将此事细细禀明了老爷夫人,再做打算。”
小雯听了这话,对吴悦榕耳语了几句,吴悦榕听了,甚么也没说,叫小雯收起东西,起身告辞了。
陈妈妈陪着小钗去洗脸,俪如一个人在房里找东西。
从五斗橱的底层翻出一块大方巾打开,将那久违的东西取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去面对过去的回忆了,可是睹物思人,又免不了一阵伤感。这条淡灰绿缎子的披风,本是严少卿的旧物,因为这个东西,俪如和严昭明之间闹过不愉快的误会,又很快冰释了,因为这样,严昭明才与她谈及妃嫣之死,才有了后来许多事不!她不能,她必须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她必须面对严昭明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至少为了孩子,如果她随时随地地伤心沉沦,那对孩子也不好——今天这件事情一办完,就收拾心情回公主府去待产。
快到正午了,俪如坐在大房的院子里等陈妈妈——她请陈妈妈去找严少卿,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俪如心里焦急,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小钗为她擦拭,她笑着摆了摆手,因为透过院门的缝隙,她已看见了那熟悉的脚步。
“二爷,今日请你来,是我有事。”
严少卿看见小钗立在那儿,心里已明白了几分。看见石桌上摆着自己的披风,更是扯了扯嘴角。
“二爷,有话我就直说了。小钗是我房里的人,如今更是你的人。今早榕妹妹来过了,事情我也都知道了。”
严少卿道:“嫂嫂想的我怎么办呢?”
本来从严少卿进门开始,小钗就一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直至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她即刻垂下眼睛去,头压得很低,一味地绞手里的丝帕。
俪如将桌上的披风抖开,披在小钗的身上:“这份礼物,是二爷送的,如今,我就送给小钗。希望二爷能去回了夫人,给小钗一个名分。”俪如又用手掌捏了捏小钗的胳膊,“二房也好,媵妾也罢,小钗只求一个名分。”话说到此处,小钗给了俪如一个感激的眼神。
“嫂嫂不要的东西,就拱手送给她了?”
“并非是我不要的东西,我送的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
原本就不是我的!这句话,是吴悦榕进门前,严少卿站在池塘边对俪如说的。他知道,他和小钗的事情,俪如迟早都会知道的,他多希望在她的眼中,他能看到一丁点儿的恨,他多希望在她的语气里,他能琢磨出一丁点儿的怨。没有,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她只是笑意盈盈地求他,求他给自己的侍女一个名分。
从前她还会对他说,“不要委屈了自己”,要“好自为之”,要“修身养性”,他也一度欣喜这些话里的真情实意。可是如今呢,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连责怪都不屑。四年前他输了,那个人也没赢,他以为这只是命运的玩笑,可是如今呢,一年多了,将近十五个月,四百五十个日夜,他以为这又是一场斗争,其实从来都不是,他从来没资格和那个死人一较高下的——即使自己做了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坏人——如果没有那个死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如今,她把这件披风披在小钗的身上,又这样看着他,仿佛只差一句“将君从前予我心,付与他人可”了
“好!走罢!”想到这些,严少卿的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怒火,生硬地拉起小钗的手走了。
一阵风吹过,院中严昭明亲手栽种的桃花树落下一片叶子来。俪如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久久地伫立着。
☆、第五五章【仪生】
【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
所有人都在厅中说话——除了严少卿,他又不知到哪里“厮混”去了。
俪如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小钗跪在厅堂中央,她知道,吴悦榕之所以那么痛快地走了,只是听了小雯的劝说,去二夫人那里先告状。
“母亲,我房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管教不力,母亲要责罚的,我甘愿领受。”既然让吴悦榕占了上风,俪如不得不先开口。
陈妈妈道:“大奶奶一直在公主府安胎,这边府中的事情无暇顾及,也在情理之中的。只是小钗还小,少不更事的,难免行差踏错,今后好好管教便是了。”
二夫人不好说甚么,只能赔笑道:“是是,不能怪媳妇的。”说着还对秦妈妈使了个眼色。
“要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主子的管教是一回事,贱婢自己的做派,又是一回事儿,若府中的丫头都这样不知廉耻,那主子就是三眼六手,也管教不过来的。”秦妈妈会意,一口一个“贱婢”,骂得好不痛快。
吴悦榕道:“这样的丫头,还要留在府中‘好好管教’么?就算不拉去浸猪笼,也要让她好好受一顿皮肉之苦,赶出府去。”
秦妈妈接话:“是了。莫说此事说出去要叫人笑话我们严府的,若此事我们忍着不发作、不责罚,府中多少张嘴,风言风语是免不了的,外头的人听了流言,还要笑话我们下人欺负了主子。”
二夫人只是立着,并不阻止她们。俪如一心想把这事儿圆过去,他们却咄咄相逼,矛头直指小钗,俪如也十分苦恼,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发胀,心口发虚,腮边都出汗了,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动着。看来,也只能出尽底牌了。
“榕妹妹,稍安勿躁。此事,总还是要问问二爷的意思的。”
“不用问了!这就是我的意思!”俪如话音未落,严少卿出现了,早他一步出现的,是被他甩手扔在厅中地上的一封红笺。
这东西,俪如有过,吴悦榕也有过,只是一时间,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悦榕对小雯努努嘴,小雯便将拿东西拾起来。字数极少:
“大中十三年八月初九,严少卿纳赵氏女仪生为妾?”这是一封纳妾契约,可是小雯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这个“赵仪生”是谁?
严少卿走过来用一只手搀起小钗的胳膊:“你自己说,你本名叫甚么?”
“奴婢,本名赵仪生。”声音虽小,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
吴悦榕立时尖叫:“甚么?!你要纳她为妾?”
“正是。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今日下午就是去官媒找冯大人办此事的。往后,小钗过去种种,都不必追究了。”
俪如暗自道,原来严少卿一个下午,是这样“厮混”掉的,男人的心果然是最果决的,只要他下定决心,像这件事情,只消三两个时辰便办妥了。
“且慢!”吴悦榕不依:“表哥,我也粗读了几本诗书的,《唐律户婚》有云,不得以婢女为妾,表哥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说着,严少卿又从怀中拿出一封官府文书,郑重地交到小钗手里:“小钗,这是你赎身的文书,五百两银子,你自己好生收着吧。”又提高声音对众人道:“从今往后,小钗就堂堂正正是我的人了。”
话到此处,小钗悲喜交加地不知说甚么好,加上跪了一个晚上腿软了,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不稳,只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卸在严少卿的胳膊上,严少卿也顺势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环着她的另一边肩膀,两个身体紧紧靠拢的一瞬间,严少卿看清了她的眼神,心里忽然就恍惚了——是他害了她么?是他令她卷入到这场争斗中来的么?他倒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只是严少卿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他对小钗便造成了这样难言的苦痛,那他对另外的人呢,又做了怎么样残忍的事情?他的轻微的负罪感能偿还他的罪孽么?他偶尔流露的善良和不忍,不过是他最耀眼的伪装。
“哎呦”吴悦榕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受不了,动了胎气了。
小钗坐在铜镜前,将自己脑后的丫髻解下来披散开,从明天开始,她就不用再梳这个发髻了,她的一头乌云,多么光洁绚丽,她可以任意地把它们绾成漂亮的飞云髻、倭堕髻,她可以任意在发髻上簪花了,红的粉的都随便。还有,她可以在自己的眉心贴花钿了——从前吴悦榕最爱贴。
夜深了,烛火有些细碎的“啪啪”声,跳动的光映着铜镜里这个人,这个人,比林妃嫣、比林俪如又如何?严少卿从前最爱的人是林妃嫣,可是小钗从前最羡慕的却是林俪如——林妃嫣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没有资格争。林俪如的相貌与林妃嫣的,“有七分相似”,小钗记得自己还对严少卿说过,若能有三分像林俪如,便心满意足,那么现在呢,她也是严府的姨娘了,她心里的那种幻想,却竟然更加强烈了。为甚么,为甚么她与她不能有三分相似呢?
此时的小钗,竟然有些赌气。
她在自己的脸上扫了一层粉,涂上最红最红的胭脂,还不够,要在鬓角上簪一朵大红色的花,对,要大红的。
鲜花被捏得渗出汁水来的时候,小钗忽然就释然了。这是做甚么,怎么会去计较这些呢?自己对严少卿的付出,不是从来都不求回报的么?为严少卿做的那么多的事情,不是从来都不计后果的么?为林俪如做的更是,她所做的一切,不是早就覆水难收了么?
或许人性,本就是贪婪的吧。从前一味付出没得到任何回报的时候,倒不觉得有甚么,如今有回报了,才会心不甘,才会患得患失吧。又或许,是眼前的一切让自己触景生情了吧,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屋子里,才会胡思乱想吧——没有新郎的新娘,一个人呆着。
其实,她又算哪门子新娘呢。方才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被褥衣服,从大房的院子出来,走过花厅回廊,将那些东西搬到二房的厢房里安置好,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的,没有任何仪式,没有红烛喜酒,没得到一声“恭喜”,甚至没有“新郎”的参与,就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她的新郎,自从严府办完那两件丧事,没在家中过过一个夜晚——他每一个晚上,都在平康里的仙宫苑与他的花魁如月醉卧笙歌。
有甚么区别呢,心不在这儿,人在严府,在仙宫苑,在丽春院、怡红院,都没有区别。
☆、第五六章【痛彻心扉】
【恻恻凄凄忧自惔,花枝零落鬓丝添。】
仙宫苑。
“你又想起她了?”说话的人是艳名远播的花魁如月,她正侧着身子躺在床铺上,脸上的神色,不似一般风尘女子娇媚风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她素面朝天时也是倾城国色。她大腿上枕着的男人,正是严府的二公子,小钗今日的新郎严少卿。
“嗯?你又不说话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如月的手轻轻抚过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