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五罪该万死!”
“林阿五没有罪,不会死!”
“不能让走资派滑过去!”
“走资派不是我!”
这一台戏唱得很热闹,斗人的和被斗的唱着对台戏。“文化大革命”在上层是
悲剧,是闹剧,到了底层却又把滑稽戏加在里面。
汪永富火了,跳上台去在林阿五的后脑勺上一个巴掌,揪住林阿五的头发,揿
他的头。
台下有许多人立即齐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林阿五当居委会主任多年,一个前远五金零件厂也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安排
了许多人就业。他没有欺压过人,也没有多吃多占,他家里连定量的肉也买不起,
这情况是真实的。这样的人拿他来走走过场,向上面交差,也是大势所趋,在所难
免。可你汪永富不能动手打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瘌痢,当初你爸死在大饼店门
前时,是谁劝陶金根把你收下来的?你奸了老板的女儿又是谁救了你的?会场上闹
哄哄地乱成一片。
汪永富愣了,他没有想到居民的觉悟是如此之低,在外面斗争大走资派的时候,
别说是揿头了,就是揍他们几下也没人叫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汪永富弄错了,那些真正的大当权派,平时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实在没有缺
点的人他们的工资总是要比群众多拿些,房子要比常人多住点,这种差别的本身就
会造成怨恨,普遍的贫困容不了细微的差别。所以当那些人在台上受苦的时候,台
下的人还有点幸灾乐祸:“以前太快活了,也让他们吃点苦头。”
汪永富因为要抢得黄金屋,得到颜如玉,不免性急,对林阿五采取了“革命行
动”,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与反对;又因为他表示要调整许家大院的住房,这就引
得大院子里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抱着希望。意见不同的两派人
马已经摆开了阵势,就是缺少带头的。
有两个青年人跳出来了,一个是钳工,一个是学生。
一个学生就是王先生王知一的女儿,叫王玉树,小名娇娇;就是那个跟在阿妹
后面玩麦秸草的小妹妹,如今也长成个大姑娘了,长得又瘦又高,是那种所谓的黄
豆芽的身材。她穿着一套军装,戴着一顶军帽,腰里还束着一根皮带,使得她更像
黄豆芽了。
王玉树小时候温文柔弱,连前远巷都不敢去。长大以后性格向反方向发展,特
别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红卫兵之后,她变得好动,好斗,好发言,她参
加过全国的大串连,差点儿困死在井冈山里。
还有一个人是在“前远五金零件厂”里做钳工的,叫赵晓山。赵晓山被认为是
厂里的秀才,除掉许达伟之外就算他是文化水平最高,初中毕业。他好读书,会写
毛笔字,出黑板报,写大字报是能手。
王玉树和赵晓山本来就对汪永富有点瞧不起,觉得这人是个搞打、砸、抢的家
伙,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怀有个人的目的。和大饼店里的那个姑娘不三不四,包
庇大饼店的老板陶金根,说人家揭发他当过伪保长是谣言。
赵晓山和王玉树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的当成是一场伟大的革命,革
命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社会。什么叫红彤彤的新社会他们也说不清楚,大
概是和巴黎公社差不多;什么是巴黎公社?他们更加说不清楚,大概是没有剥削,
没有压迫,没有差别,就像我们当年认为山那边是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总
之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这就解决了许多极其复杂的问题。
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汪永富却拖着刀枪专门搞武斗。毛主席反对打、
砸、抢,汪永富打人,还想再抢房子什么的。革命不分先后,你汪永富有什么了不
起,你那个副司令也不知道是谁封的,你能革人,人也能革你!
赵晓山和王玉树要和汪永富对着干了,王玉树不能直接出面,因为她的爸爸王
知一,在学校里也被关过牛棚的。当革命派的头头都要根正亩红,头上不能有一根
小辫子,有一点儿破绽就会被人抓住的。赵晓山的爸爸是解放军的副营长,解放军
是钢铁长城,最过得硬的,何况还是副营长呢。
赵晓山又去联络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成立了一个“扫害虫”战斗队,专门和
汪永富的“横扫一切”战斗队对着干,你横扫一切,我就扫你!
“扫害虫”的办法也是出大字报,为林阿五辩护,数“横扫一切”的错误,大
字报就贴在“横扫一切”的前头,一进前远巷就能看见的。站在前远巷里看大字报
的人每日都有成百上千。“文化大革命”期间,就有那些所谓的“逍遥派”,整天
就是靠看大字报来消磨时日。
许家大院和前远巷里的两派之战从此兴起了,大字报出了一期又一期。
第07回 把酒胡言
第七回把酒胡言
许家大院里的两派之争方兴未艾,许多人都卷了进去。我想去看看王先生、朱
老头,来了以后还没有见到他们。也想再去看看许达伟,那天的谈话被汪永富的通
知打乱了,没有尽兴。可是,我的这些熟人都没有适当的空闲,特别是许达伟,他
天天被人找去谈话,动不动就要挨斗。“横扫一切”战斗队要逼他承认林阿五是帮
过他家的忙,以此作为重磅炸弹把林阿五打得落花流水。“扫害虫”战斗队也要斗
争许达伟,目的是说明他们已经和地富反坏右划清了界限,免遭“横扫一切”的攻
击。王先生和朱老头也不时地参加点意见,因为“扫害虫”战斗队常在王王树家开
会。
我百无聊赖,又不敢到处乱闯。张南奎也知道我厌气,每天都带一大卷小报回
来给我看。那些小报也真有趣,有不少揭发的文章是知情人写的,那些事情以前都
鲜为人知,读起来十分有趣。可惜的是这样的文章也不太多,大部分都刊登在北京
出版的小报上面。
眼下正是秋天,苏州的秋天是金色的,金黄的稻谷铺满了大地,黄澄澄的铜盆
柿正挂在枝头,更有西山的大石榴,切开以后有数不尽的红宝石嵌在蜂房里。大街
上有卖糖炒栗子的,那甜香使人馋涎欲滴。有卖水红菱的,红菱摊在碧绿的荷叶上
面。还有那飘满全城的桂花香,沁人心肺……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许家大院
里的桂花树死的死了,砍的砍了。城里城外正在武斗,城门封锁,也看不见什么卖
水红菱的。不时地有枪声划破长空,声声凄厉。人们处在冷峻的疯狂之中,阵阵枪
声都说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也永远健康,可那大街上却
天天有军乐队为在武斗中牺牲的英雄送葬。平门城内那一片拆掉了城墙的土岗上,
建起了一座座烈士墓,那些英勇的烈士不知是为谁而死,那些插着木牌的墓葬不知
道又能保留几年?
我问得慌,心发胀,我想看看天空,让怨气直射穹隆……南方的秋空应该是湛
蓝的,白云是有立体感的,白云在天空移动,就像一堆堆的棉絮在碧蓝的湖水上飘
移。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是存在于想象之中,我看不见天,也不能坐井观天。本来,
坐在我们的小庭院里可以仰望天空,从稀疏的树枝间闲看天空中的白云飘移。现在
没有空间了,庭院里砌满了小房子,外走廊也被砌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楼下连张南
奎在内就住了三家,每家都用砖墙隔开。楼上住了两家,两户人家合用一个楼梯,
无法隔开,经常相骂。还有几个穿着木趿板的小孩,经常在楼梯上奔上奔下,木趿
板敲打着楼梯板,叭叭叭一连串的声响,好像这世界要爆炸!人口的爆炸和世界的
爆炸也许是联在一起的吧……
我想冒险出城去,到灵岩山去,到天平山去,那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那些年
的秋天,我们曾经坐着马车到天平山去看枫叶。听说灵岩山上庙里的佛像都毁了,
大雄宝殿内塑了一个巨大的毛主席像,我倒也很想去看看,看看他老人家坐在大雄
宝殿里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无神论者的心里不知道又是何种滋味?
正准备冒险的时候,朱品来了,他是傍晚时分跟着张南奎回来的。
朱品的手里捧着一个大纸包,不适时宜地戴着一顶大草帽,草帽被颜料染得花
花绿绿的。他一进门就叫起来:“哎呀,小弟也老了!”
我连忙迎了上去,伸出手。
朱品却把手一缩:“喔喔,免礼,暂时免礼,我这双手是不干净的。”
朱品的手确实也不干净,他放下大纸包,到那间夹弄改成的厨房里去洗手。洗
完了手出来,又从左右裤子口袋里拉出两瓶洋河大曲。那两瓶洋河大曲塞在裤子口
袋里有点行动不便,他放下酒瓶之后就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喊:“天啊,我的小
弟!”那喊声和哭声是一样的。他不是在喊我,而是在对天大吼!
我懂得什么叫右派分子,因而我也懂得这吼声的意义,差点儿要流下眼泪。
朱品吼过了也就平静了,又恢复了他的本性,吊儿郎当,嘻不溜溜:“我早就
想来看你了,可是毛主席不肯放假,为的是他嘴唇下面的那颗黑痣还没有点。也不
是我贪懒,是那些人的意见不一。有人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说毛主席的这颗痣不好,
可能会恶化的,正请一位专家在医,为了他老人家的万寿无疆,最好是不要画上去。
有人说不能,毛主席的这颗痣是颗福痣,没有了以后全国人民都会遭殃的。让他们
去争吧,我要来看小弟。喂,南奎,拿几个盘子出来放东西。”朱品把那个大纸包
打开来了,好家伙,里面全是些下酒菜,什么叉烧肉,白斩鸡,油爆虾,猪肝,口
条,兔子肉,还有油氽花生米,观前街上陆稿荐和马咏斋的东西差不多全被他买来
了。
张南奎在小厨房里忙碌,他想再炒点菜,下点面,显示一下他做菜的手艺。两
个人都忙得兴高采烈。
我见了却是悲从中来:“要是达伟和柳梅能来才好呢!”
朱品听了却想出个主意:“南奎,我们何不把隔壁的王先生和朱老头请来凑凑
热闹呢。”
“好呀,你打电话。”
“什么,你们还有直通电话?”
朱品笑笑:“有有,你看我来打。”
朱品用两张凳子叠起来,爬上小厨房的墙头,搭灶披的木板高过墙,其间有一
尺多的空隙,可以从空隙中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朱品把头搁在墙头上,打了个
唿哨,估计这是他们常用的信号。
张南奎在下面问:“小革命在家吗?”这是指王先生的女儿。
“看不见,在家就完了。”朱品又打了个唿哨。
“好好,出来了。”朱品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圈,向嘴边倒了两倒,表示请
王先生来喝酒,同时又用手向下方指了几下,表示请接下的朱益老头一起来。
直通电话果然十分灵验,朱老头和王先生很快就过来了。
朱老头还是老样子,和十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据说人在五十岁到七十岁
的时候,如果不遭大难的话,就会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这二十年就像没有活似的。
过了七十岁就很快地萎蔫了,像皮球泄了气。
朱老头的手里也拎了一瓶酒:“早就知道小弟来了,却忙得没有时间来看你,
现在又不比从前,这个大门里跑到那个大门里。现在呀,仅仅是一墙之隔,却要从
前远巷和百丈街上兜过来,真是城头上出棺材,圆兜远兜。”
朱品眨眨眼睛,好像是明知故问:“你老先生忙的啥呀,没有人要你交代,也
没有人逼你请罪,你是个老神仙。”
张南奎抢着向我介绍:“你还不知道呀,朱老先生现在是文博系统的造反派头
头,哎,朱老,你的那个红袖章怎么没有戴上呢?”
“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平时不戴。”朱老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什么时候执行任务呀,也让我们跟你会见识见识。”张南奎说。
“现在的任务不多,下次有行动的时候我来通知你,真的,你身强力壮,可以
帮着我们搬搬东西。”
朱品也来凑热闹:“我也去,行吗?”
朱老头连连摇手:“噢,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带着右派分子去抄别人的家呢,
那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复辟!”
“抄家?”我十分惊讶,朱老头也去抄家!
朱老头倒也坦然:“是的,专门去抄那些有价值的文物、古籍。怎么,你不信?
抄和抢总比重金收购、动员捐献要方便些。”朱老头眨眨眼睛,说话的语气使人真
假难辨。
王先生有点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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