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的。”
王先生惊愕了:“你们有什么灾祸呢,灾星从来不坠落在校园里。”
“是的,正因为我们没有住在校园里,而是住在这么个充满诡秘的大院子里。”
许达伟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对王先生说了一遍。
王先生一听,就为我们担忧了:“不会吧,你们算是什么共产党呢……警察已
经来过了……柳梅的事情是否与此也有联系?”王先生沉吟着,低着头喃喃自语,
跟着便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作何打算呢?”
我只好把如何拉绳、关门、爬墙头的打算说了一遍,越说越觉得是一场中学生
的游戏。
王先生倒没有笑话我们:“有一些应急的措施也好,但也不能解决问题。他们
凭什么说你们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去告发你们的人又是谁,告发你们又是什么目
的?要抓你们的是什么机构?那个贾大奶奶又为什么要打柳梅?要把这些事情都弄
清楚,然后才能确定怎样来应付当前。”王先生好像老师讲课似的连续提问,问得
我们都目瞪口呆,答不出来。
“这样吧,我们去找朱益商量商量,他是许家大院的老住户,知道大院里的各
种关系,也许他能为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朱益老头也回答不了王先生提出的问题,倒是能提供我们一条逃跑的捷径,说
是用不着爬墙头:“来来,你们跟我来,让你们来看一个所在。”
朱老头领着我们穿过东面的空地,来到高墙的脚下,那里有一座小事似的建筑
物,上面有一扇铁门,是用铁闩闩着的。拉开铁门便是一个空洞,通到围墙的外面,
只须猫着腰就能钻出去。
我在围墙的外面就曾见过,这里是个化纸炉,还有个小小的烟囱管竖在围墙的
上面。老年间人们敬惜字纸,决不能把有字的纸踩在脚下,更不能把字纸丢到粪坑
里,如果有谁用字纸作便纸,那就要遭天雷劈,因为字是圣人造的,字句是圣人的
语言,是糟蹋不得的。大户人家为了积阴德,常在围墙上造一个字纸炉,上面用砖
刻“敬惜字纸”四个字,希望左邻右舍都把字纸烧化,使其洁净归天。许家大院里
的人为了烧化方便,就在墙内开了个门,拉开铁门就能把字纸抛进炉内。现在的字
也不是圣人造的了,字句更加不是圣人的语言,什么狗屁文章和下流语言都可以印
在纸上面。人们再也不敬惜字纸了,那化纸炉也就成了历史的陈迹;陈迹也有用处,
它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地逃离。
我们对王先生和朱老头都很感激,有了这些好人的关照,我们的心情好像都宽
松了一点。
王先生并未宽松,他对这些事情颇有经验,年轻时他也曾被当局追捕过,懂得
主要的问题是弄清来龙去脉,然后才能决定进退。
王先生好像已经把我们的事情当作他自己的事情了:“好吧,你们先回去,日
夜防着点,我想办法替你们去打探一下消息。”
第30回 人海揭秘
第三十回人海揭秘
王先生所以答应我们去打听消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真实的姓名
他根本就不知道,可是相互之间却十分熟悉,并且引为知己。
王先生患病期间,曾经住在博习医院的头等病房里,他住的是二号房,一号房
里住了一位姓陈的,患的也是结核病,也是王先生的同学在替他医。俗话说同病相
怜,病友和旅伴是最容易谈得来的,何况那位陈先生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瘦瘦精
精,戴一副金丝边的高度近视眼镜。此人谈吐高雅,博古通今,特别是谈到历代之
兴衰,宫廷之闲变更是滔滔不绝,好像是专门研究历代的各种神秘事件。
王先生有这位病友为伴,精神为之一振,知心的谈论胜似盘尼西林。他们常常
在医院旁边的一个小教堂里散步,坐在长椅子上一谈就是一个黄昏。
久而久之,王知一发现这位病友自身也有点儿神秘,来探望他的人都是神色仓
皇,垂手直立,喊喊喳喳地回禀着什么事体。王先生也曾请教过这位病友的名字和
职业,病友笑笑:“你就叫我陈某吧,我确实也曾用过这个名字,至于职业嘛……
无固定职业,时时都在变化,也许有一天会和你一样,写点儿历史或秘史之类的东
西。”
王知一不想多问了,也没有多问的必要,反正这位陈某总是有些来头,什么来
头都一样,与学问无涉。
王知一和这位神秘的陈某在医院里相处了半年,纵论历代兴衰,交换各种书籍。
待到陈某要提前出院时,两个人还真有点难舍难分,好像还言犹未尽似的。临行时
这位只谈学问,不谈自己的陈某确实动感情了,他拉着王先生的手说:“你是我生
平的第一个知音,可惜我们现在还不能同行,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同窗共烛,你写
《欲海通鉴》,我写《人海揭秘》。你曾经问过我的姓名和职业,我没有告诉过你,
不过,凭你的洞察能力,你大体上也知道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希望我能够对你有所
帮助,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或者是碰到什么秀才遇到兵的事情,尽管找我好了,不
必客气。”
王知一确实也看出来了,这位病友的谈吐和学识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这是一
位掌握着党国机密或秘密组织的人。王知一对这一点并不介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是只与他谈学问,不与他谈机密。
几乎是一种灵机一动,灵光一闪,王先生为了替我们排难解纷,便突然想到了
这位神秘的人,也许可以托这位朋友为这些学生帮帮忙,打探一点消息;即使帮不
上忙,或者是打听不出来也无所谓,为人谋尽力而已。王知一那时怎么也没有料到,
这种事情是不好惹的!
王先生记得那位陈某说给他的地址,到光华刻字店去找一个刻字的老头,交给
老头一张纸条,要刻“陈某王知一”。
王先生如法炮制,跑到光华刻字店递给那老头一张条子,要刻“陈某王知一”。
那老头只看了一眼:“明天上午来取。”
第二天上午王知一去取的时候,那老头却把纸条还给他:“你把名字写错了,
看反面。”
王知一把纸条翻过来一看:“下午三点,在元大昌楼上见。”
元大昌是一爿酒店,是一种只卖黄酒不卖菜的真正的酒店。下酒菜只是一些发
芽豆、豆腐干、辣白菜之类,间或也有一些提篮卖小盆荤菜,卖香烟、糖果、花生
米的,那是外来的小贩,与店无涉。
元大昌卖酒的方式也很特别,柜台的后面有一只大水缸,缸内满贮着热水,木
制的缸盖上有许多圆洞,洞中挂着许多铁皮的酒筒,酒筒分半斤装和一斤装两种,
内装烫热了的苏州甲仿。所谓甲仿就是甲级的仿绍酒,那时的酒厂很规矩,公开声
明,此酒是仿造绍兴黄酒而制作的,不是真正的绍兴酒。久而久之苏州人也认了,
就爱喝甲仿,那乙仿是烧菜用的。
下午三点钟是元大昌最热闹的时候,王先生一进酒店就感到两耳轰鸣,透不出
气。这里真正称得上是乌烟瘴气了,喝酒的人几乎都会抽烟,烟雾和酒气混合在一
起,弥漫在那种关着窗子,没有通风设备的店堂里。喝酒的人都在谈天说地,每个
人都想提高嗓门让别人听见,结果是造成了一片巨大的轰鸣,谁也听不清谁讲了一
些什么东西。酒徒们就欢喜这种氛围,一片混沌,天地合一,只管信口开河,不用
担心后果,因为谁也听不清楚谁讲了些什么话,或者是谁也不想听清楚谁讲了些什
么东西。
楼上算是雅座,稍许清静一点。王先生上楼来时在楼梯口向四周稍一打量,便
见靠南窗处有人转身站起,摘下黑眼镜对着王先生招手,正是陈某。
陈某笑容满面:“知一兄,想不到你还没有把我忘记,我以为你对我这样的人
会敬而远之的。”
王先生也笑了:“既敬又为什么要远之呢。说实话,我是要向你打听一点事情
才来打扰你的。”
“没有关系,有事尽管说,但也不要马上说,来来,先坐下来喝一杯。”陈某
拉着王先生坐下来,那里早就虚席以待,摆好了杯筷。
陈某替王知一斟满了一杯酒:“请吧,知一兄,这是上等好酒,刚刚开甏的。”
说着,自己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酒逢知己干杯少,这是对我而言的。对你来
说也许一杯就多哩。我从来不劝人饮酒,主张各人自便。饮酒是快乐的事,喝醉就
痛苦了。”说着又自斟自饮,好像是一个干煞酒甏似的。
王知一平时也喝点黄酒,对开甏酒特别有兴趣。黄酒是米制的,酒瓷口是泥封
的。开瓷的时间长了就容易变味,变得稍有酸味。酒甏里的酒都有沉淀,甏底的酒
都是有些混浊,所以苏州人都考究喝开甏酒,而把甏底的酒卖给人家烧菜去,很便
宜。王知一尝了一口这上好的开甏酒,就觉得很对口胃,但他还不敢开怀畅饮:
“陈兄,承蒙不弃,临别留言,我今天是有一点事情来找你的。喝酒嘛,以后再找
机会。”
“好吧,那就先说事,后喝酒,两不耽误。”陈某又是一杯下肚。
王知一觉得也对,就把来意说了一遍。
陈某停着酒,认真地听到底:“知道了,这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今天来不及了,
麻烦你明天再跑一趟刻字店,我会把一切告诉你的。”陈某把杯子举起来:“好啦,
事情谈完了,该喝酒啦!”
王知一也觉得该喝酒了,那开甏酒的香味是很诱人的。三杯下肚,旧话重提,
两个人又开始谈论历代之兴衰,社会之发展。一个谈欲海难平,一个谈人海诡秘,
酒酣耳热,胡天胡地,嗓门儿逐渐提高,到最后谁也听不清谁讲的什么东西。可是
谁都觉得今天是大彻大悟,畅所欲言。
陈某和王知一当时虽然喝得有点云天雾地,办事情却是毫不含糊的。第二天王
知一跑到刻字店时,那老头对他讲得清清楚楚,只字不漏:“陈某寄语:务请诸生
火速转移,防止有人欲于非常时期邀功,无辜者亦可抓去充数。天下分合之际必有
风雨雷电,诸生如坐待不如暂避。知一兄笔耕之际当注意劳逸,保重身体,吾去也,
海天云雾,后会有期。”刻字老头像背书一样,不增不减,只字不漏。
王知一明白了,陈某要走,时局将有大变,许达伟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在这
种紧要关口,如果有人能在城里破获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小组的话,肯定能官升三级,
而且不会有人去查问,抓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王先生在刻字店的门口雇了一辆黄包车,抓紧时间回到许家大院,直接跑到我
们的楼下,看见我就招手:一小弟,你们过来,在家的人都到隔壁来,有要紧的事
情商议。”王先生一改往常的那种慢条斯理,好像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我一看王先生的神情就知道不好,预感到有什么噩耗要来了,便从楼下奔到楼
上,边走边叫:“快,快到朱老头家去,王先生有事要和大家商议。”
所有的人,包括阿妹在内,听到我叫喊都是连奔带跑,只有罗非坐在那里做习
题,不肯动:“你们去吧,和我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同意,也
都不同意。”
罢了,你罗非同意不同意确实也都无所谓。我们三三两两地跑到朱益的家里。
朱益老头、王师母和朱大妈都在,他们也在谈论着我们的事,神情是很紧张的。
“来来,都到里面来。”朱大妈也不搬凳,也不倒茶了,全免了日常的礼节。
王先生开门见山:“各位,我已经打听过了,要把你们当作共产党的地下小组
抓起来,这是可能的。以前我也弄不懂,这事情有点荒唐,怎么会发生的,是谁告
发的,这样做要想达到什么目的?一连串的问题你们都不能回答,我也不能回答,
现在请朱老先生为你们回答,我认为他的回答是可靠的。”
朱益老头拿起紫砂茶壶来嘬了一口说:“我一生一世只是收旧书,收旧货,从
来不收集什么消息。前天也是无意,坐在阿五的摊子上讲闲话,阿五说:‘你阿晓
得,二号门里的那个胖阿嫂这几天可神气呢,自从那个贾大奶奶和几个警察来了以
后,胖阿嫂就来对我说:‘阿五啊,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搬家了。’‘恭喜呀,搬
到哪里?’‘搬到三号门里,独住。’‘那怎么可能呢,那里住的是两位大亨,是
许先生和吴先生住在那里。’‘啊呀,你是耳聋了还是眼瞎的,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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