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小回问。
“我先说让他们赔我媳妇,他们就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杨秀得了重病,因为没钱,住不起院,开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一个大活人给挺死了。你们有张罗运动会的那些钱,能给多少个人开刀,杨秀就死不了了。后来他们就笑,笑得一个个像摊稀泥一样,再后来、后来———”陈生嗫嚅着,脑门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就、就说为了、这个玩,城里的马路、都、都加宽了,还有、还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后,然后……”小回恶作剧地说:“然后他们不就是问了你的名字,又问你在哪儿住,给咱们镇子打了电话,派人领你回来,说你疯了,是不是?”“小回!”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干活去,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没把陈生逗过瘾,接着说:“谁说杨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时给她编东西吗?”陈生歪着脖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地方,双手空空垂着,这回不仅额头流汗,鼻涕也出来了,他哆嗦着嘴唇,说:“就是,我得回家了,给杨秀的缝纫机还没造完呢———”陈生说着移动脚步,可他前进的方向不是门,而是篱笆,他被挡住去路,他自言自语着:“这是怎么了?”这边王来喜的女人已经把陈生坐过的那双鞋捡在手中,当做手榴弹投向小回。一只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颔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只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鸡的冠子一样腾地红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别人都逗陈生,我逗逗怎么就不行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伤天害理的东西!”女人光着大脚板,噼里啪啦地朝小回冲过来。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时连篮子也没带,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了。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你别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陈生甩了一下手说:“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会走到河里去,你送我干什么?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还有你们家的马,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你这么多的事,还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陈生唠叨着,放开脚步往回走。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还是路,就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陈生的晚饭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饼,陈生足足吃了六张,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付玉成是个木匠,很瘦,但却娶了个胖老婆,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然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扎,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回来时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畸形儿,头比正常婴儿大三倍,胳膊和腿却很细,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懂,都三岁的孩子了,连爸妈都不会叫,愁得付玉成白了头,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再送给他们一个累赘。别人都叫这孩子“付大头”。陈生很喜欢逗弄他,他也认得陈生,一见陈生来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陈生就会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
付大头眼睛很圆,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他不再长头发。他的三个姐姐很喜欢他,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虽然他没什么反应。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个姐姐都捂着鼻子跑了,处理此类事的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有时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苍蝇往那儿飞。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个畸形儿,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兴,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付家的人难受,于是就都不去了。但陈生是可以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全镇最不幸的人。一个最不幸的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那个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所以陈生一来,付家人就给他让座、端水,有时还留他吃饭。陈生也不客气,让吃就吃。不过那些饭基本都是他给赶上的,没有单独是为他准备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付玉成却常常打发女儿去请陈生,炖了一锅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几张糖饼,都不会让陈生错过口福。有时付玉成会请陈生喝几盅,喝过酒后就说自己命苦,打小没了娘,生了三个丫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废物,他担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后,付大头会没人管,“早知真不该生他。”末了总有这句话像供品一样庄严出现。陈生便梗着粗脖很仗义地说:“你放心,你们俩死了我管付大头。你们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陈生抱付大头,这孩子不得抱,一颗大头沉得陈生都托不住,弄得他手忙脚乱,惟恐那头稍稍一偏就会挣断细脖子而落到地上。因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总是把牵着它的蔓儿扯得越来越细,最后是那瓜彻底脱离了蔓儿。陈生可不想让付大头的脑袋那样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让他抱时,他总是倍加小心,结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湿又粘的,洇出股馊味儿。付家人见陈生能把付大头抱在怀里了,就怂恿他抱出门,去河里玩,看看付大头进了水里害不害怕。陈生就咬着舌尖缩着肩膀说:“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怎么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们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说。
“你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怪罪的。”陈生说,“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带出去给淹死了,你们还不得想他想出毛病来?”陈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头给喊来吃土豆饼的。陈生吃完,还喂了付大头一碗蛋炒饭。付玉成不让儿子吃土豆饼,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夜里会因肚子胀而吭唷乱叫,扰得一家人都睡不实。但陈生觉得付大头应该尝尝土豆饼的味道,所以喂过他蛋炒饭后,陈生还伸出钟乳石般的舌头让付大头来舔,他自认吃了六张土豆饼,舌头上凝滞的土豆饼的味够醇的,可付大头偏偏不舔,害得陈生伸累了舌头,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头的脸上。付大头大约以为那涎水是泪水,嗷嗷地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付大头虽然年幼,但哭声却跟大老爷们似的,粗哑得很,极具沧桑感,以致于邻居曾误认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为他叹息同情。“唉,他这辈子真够可怜的,养了这么个傻儿子。”所以付大头每每哭过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镇子里碰见听闻了哭声的人,人家就会劝他:“唉,老付,摊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坏了怎么好?”付玉成也不解释,他觉得那跟自己哭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父子间的不幸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黄连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难有多么深重。黄连德家也生了个傻子,不过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岁,能帮黄连德放放羊,虽然他放羊归来常常把羊丢下两三只,害得家人回头再去找,但总算没有傻到一无是处的境地。黄连德平时青黄着脸,皱着眉头不爱说话,一碰到付玉成却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殷勤备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见到黄连德,远远瞥见他的影子就要绕着走掉。这也使得付玉成发誓要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见见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减缓一下,让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还有喘口气的机会,结果陈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层下的青蛙一样,被他生生挖掘出来。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与悲凉境遇使付玉成获得了某种安慰。
付大头很少当着陈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览给陈生的都是会心会意的笑容。所以付大头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来,陈生便有些慌乱。他先是哄,给他拿闹钟看,还煞有介事地动手上弦,将闹钟贴在付大头的耳朵上,让他听时针有力行走的“咔嗒”声,然而付大头却不为所动;陈生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吓唬他有条饿狼正从山上下来,他再不歇了哭声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里,把肉咬成泥,而把骨头嚼成渣。可付大头依然我行我素,哭声如群山般连绵不绝。陈生见他软硬不吃,就怀疑自己可能突然长了犄角或者满脸生了麻子,连忙唤付玉成的二丫头把镜子拿来。陈生单身时,偶尔还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妇的可能性还有几成。自他和杨秀结婚后,陈生就不看镜子了,因为杨秀就是他的镜子,杨秀会说:“你的眼皮怎么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杨秀也会说:“你的胡子该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见你还会喊爷爷。”杨秀还会说:“咦,这些天你怎么瘦了,今晚就别往我的被窝钻了。”陈生透过杨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杨秀死后,陈生就把镜子放在枕头底下,因为杨秀爱照镜子,他认为活生生的杨秀还藏在那里。所以他一挨枕头就常常梦见杨秀,有时她在淘米,有时在打干嗝,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翻腾破烂。
付玉成的二丫头把一面萝卜大的镜子捧给陈生。陈生没有看见犄角,也没发现麻点,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这个人却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粗粗的倒没有变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皱纹怎么那么深了?还有那嘴唇,怎么起了一层老茧似的白花花的皮?至于那粗粝的胡子,它怎么变白了?陈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镜子,捧着头号啕大哭。他这一哭倒把付大头的哭声给止住了。陈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由他去。陈生最终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于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还踢飞了一只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陈生说:“今天我是怎么了?王来喜的娘们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让嫦娥给搬到月亮里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轻声嘱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丢不了。”陈生说,“我闭着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去看别人打牌吧。”付玉成说。
“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杨秀该着急了。我给她的缝纫机也没造好,她恐怕都生气了。”陈生边说边出了屋子,他一到屋外就被月亮吓了一跳,因为它圆满得把牛乳般的光芒铺了一地。陈生就拣着栅栏旁的阴影走,他怕把均匀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给踩出疤痕,那样路就不好看了。陈生的衣袖常常挂在栅栏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所以一到家门口就有一种探险归来的快感,他哑着嗓子冲屋里喊:“杨秀,我回来了,今天的月亮真明呀!”他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暗。他从城里告状归来后就不锁门了,因为他确信杨秀还在屋里。杨秀没有答应,倒是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你又去看人家打牌了?今晚谁抓王抓得最多?”陈生夏季种地,冬季出去打零工。由于缺碘,他不仅脖子粗,腿也是罗圈的,这使他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骑着什么东西的感觉。他吃饱了喝足了最喜欢摩挲脸,仿佛他的脸是花蕾,一经摩挲就会露出盛开的笑容。虽然他平素表情有些木讷,但若是听见放映队来镇子了,他就会神情活跃起来,逢人就会问:“要演电影了,知道演啥么?”别人知道陈生喜欢看带点男欢女爱情节的影片,于是就逗他:“演搞对象的呗。”陈生的脸就立刻红了,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非要帮答话的人干点零活不可,劈柴、钉仓棚或者起猪粪等等。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夹个小板凳早早就去了场院,有时天还没黑,银幕也没挂起来,陈生就到镇政府的食堂去偷看放映员吃什么饭。他个子矮,扒着窗户向里看时必须踮着脚,有时里面灯影昏暗,他看不清吃些什么,就把脚给翘酸了。灶上的师傅若是刚好出门泼一盆脏水或者丢一些垃圾,就会看见企鹅一样的陈生,便吆喝他:“陈生,你也进来吃吧!”吓得陈生跌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他看电影时总是坐在第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很。每逢银幕上的人拥抱或者接吻了,场院里就会突然静寂下来,人们都在耳热心跳、敛声屏气地欣赏,只有陈生,他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暧昧的笑声,一如他在牌局上看到了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