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灶的爸爸已经闻声过来了。
蛇寡妇说:“大哥,帮我个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烧好了,可是澡盆坏了,倒上水哗哗直漏。”
“澡盆怎么漏了?”父亲问。
“还不是秋天时收饭豆,把豆子晒干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没成想把盆给捶漏了,当时也不知道。”
天灶的妈妈也过来了,她见了蛇寡妇很意外地“哦”了一声,然后淡淡打声招呼:“来了啊?”
蛇寡妇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从袖口抽出一根桃红色的缎子头绳:“给天云的!”
天灶见父母都不接那头绳,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妇就把头绳放在水缸盖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的。
“天云呢?”蛇寡妇问。
“正洗着呢。”母亲说。
“你家有没有锡?”父亲问。
未等蛇寡妇作答,天灶的母亲警觉地问:“要锡干什么?”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给补补。”蛇寡妇先回答女主人的话,然后才对男主人说:“没锡。”
“那就没法补了。”父亲顺水推舟地说。
“随便用脸盆洗洗吧。”天灶的母亲说。
蛇寡妇睁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说:“那可不行,一年才过一回年,不能将就。”她的话与天云的如出一辙。
“没锡我也没办法。”天云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然后说:“要不用油毡纸试试吧。你回家撕一块油毡纸,把它用火点着,将滴下来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匀了,凉透后也许就能把漏的地方弥住。”
“还是你帮我弄吧。”蛇寡妇在男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天真表情,“我听都听不明白
天灶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实他也用不着看,因为不管她脸上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但当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断时,她还是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就去吧。”
蛇寡妇说了声“谢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头里。天灶的父亲只能紧随其后,他关上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随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组成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使天灶的父亲在迈出门槛后战战兢兢的,他在寒风中行走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绝不能喝蛇寡妇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烟,他要在唇间指畔纯洁地葆有他离开家门时的气息。
“天云真够讨厌的。”蛇寡妇一走,母亲就开始心烦意乱了,她拿着面盆去发面,却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妇招来的。”
“谁叫你让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亲,“没准她会炒俩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亲厉声说,“那样他回来我就不帮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年年帮他搓背。”天灶“咦”了一声,母亲的脸便刷地红了,她抢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烧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炉火是多嘴的,它们用金黄色的小舌头贪馋地舔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水吵得(口兹)(口兹)直叫。炉火的映照和水蒸气的熏炙使天灶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由蹲在锅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没有多一会儿,天云便用一只湿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睁眼一看,天云已经洗完了澡,她脸蛋通红,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的线衣线裤,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横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洗完了就完了呗,神气什么。”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云说。
“我才不呢。”天灶说,“你跟条大臭鱼一样,你用过的水有邪味儿!”
天灶的母亲刚好把发好的面团放到热炕上转身出来,天云就带着哭腔对母亲说,“妈妈呀,你看天灶呀,他说我是条大臭鱼!”
“他再敢说我就缝他的嘴!”母亲说着,示威性地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与天云斗嘴时,永远会偏袒天云,他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气恼,而是提着两盏灯笼进“浴室”除灰,这时他听见天云在灶房惊喜地叫道:“水缸盖上的头绫子是给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缩,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圆圆满满。而且它的红颜色显旧,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经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气了。所以点灯笼时要在里面安上两个红灯泡,否则它们可能泛出的是与除夕气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湿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天灶刷完了灯笼,然后把脏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儿已经没有肖大伟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剧而显得气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星星被强大的黑暗给欺负得噤若寒蝉,一派凄凉,无边的寒冷也催促他尽快走回户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的神色就有些焦虑。该轮到她洗澡了,天灶为她冲洗干净了澡盆,然后将热水倾倒进去。母亲木讷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热气,好像在无奈地等待一条美人鱼突然从中跳出来。
天灶提醒她:“妈妈,水都好了!”
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不你去蛇寡妇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涂地说:“我不去,爸爸是个大人又丢不了,再说我还得烧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亲说,“蛇寡妇没什么了不起。”说完,她仿佛陡然恢复了自信。提高声调说:“当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时候,有个老师追我,我都没答应,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个泥瓦匠嘛。”
“谁让你不跟那个老师呢?”天灶激将母亲,“那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师,就不会有你了!”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会儿水该凉了。”
天云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身清爽地摆弄新衣裳,天灶听见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头,够我手里的小画书。小画书上也有个小狗狗,它趴在太阳底下睡觉觉。”
天云喜欢自己编儿歌,高兴时那儿歌的内容一派温情,生气时则充满火药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鸡毛掸子拂掉了一只花瓶,把它摔碎了,母亲说了她,她不服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编儿歌:“鸡毛掸是个大灰狼,花瓶是个小羊羔。我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见了你怎么能放过!”言下之意,花瓶这个小羊羔是该吃的,谁让它自己不会长脚跑掉呢。家人听了都笑,觉得真不该用一只花瓶来让她受委屈。于是就说:“那花瓶也是该打,都旧成那样了,留着也没人看!”天云便破涕为笑了。
天灶又往锅里填满了水,他将火炭拨了拨,拨起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地飞,然后他放进两块比较粗的松木杆。这时奶奶蹒跚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已经干了,但仍然是垂在肩头,没有盘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很难看。奶奶体态臃肿,眼袋松松垂着,平日它们像两颗青葡萄,而今日因为哭过的缘故,眼袋就像一对红色的灯笼花,那些老年斑则像陈年落叶一样匍匐在脸上。天灶想告诉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头发才适合披着,斑白稀少的头发若是长短不一地被下来,就会给人一种白痴的感觉。可他不想再惹奶奶伤心了,所以马上垂下头来烧水。
“天灶——”奶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奶奶过这个年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奶奶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强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这才有些和颜悦色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会跟奶奶一样皮松肉散,你说是不是?”
天灶为了让奶奶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干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奶奶说,“就跟开春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嫩!”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弯得头都快着地,满脸长着痴?”
奶奶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
天灶说:“嗳——!”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干不干净,该炒的黄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呆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春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干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奶奶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脏,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
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妈的水洗吧。”
天灶坚决地说:“不!”
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声音,就像俄极了的猪(火欠)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色慌张,脸上印满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该到我了吧?”他问天灶。
天灶“嗯”了一声。这时母亲手上沾满肥皂泡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说:“哟,修了这么长时间,还修了一脸的灰,那漏儿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干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洞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春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