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同一瞬间,他又觉得,小树林里仿佛挤满了哥萨克。他甚至惊呼了一声,没命地往回奔,也顾不得带有尖刺的树枝抽打着他的脸……
等他又跑到田野上,部队已经不在。离他大约二百步的地方,躺着一匹死马,鞍子歪在一旁。旁边有一个人神情绝望,双臂把膝盖紧抱在胸前木然地坐着。这是莫罗兹卡。
密契克因为自己方才的恐惧感到惭愧,骑在马上缓步走近了他。
米什卡侧卧着,瞅牙咧嘴,瞪着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弯着蹄子尖尖的前腿,仿佛虽死还要驰骋似的。莫罗兹卡睁着发亮的、干燥的、茫然失神的眼睛,望着它的旁边。
“莫罗兹卡……”密契克在他对面站住,轻轻地喊他,心里忽然充满对他和对这匹死马的善意的怜悯,几乎落下泪来。
莫罗兹卡没有动。他们这样一言不发,姿势不变地过了几分钟。后来莫罗兹卡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胳膊,跪了起来,动手去卸鞍子,可是仍旧不看密契克。密契克不敢再跟他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
莫罗兹卡解开了肚带有一条已经断了。他仔细察看断掉的:染着血渍的皮带,拿在手里翻了一下便扔掉了。接着,他哼的一声把鞍子背在背上,弯着腰,笨拙地迈动着罗圈腿,朝着小树林走去。
“拿来放在我的马上,要不,如果你愿意,你就来骑马,我可以步行!”密契克叫道。
莫罗兹卡头也不回,只是身子被鞍子压得更弯了。
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极力避免在他跟前露面,向左绕了一个大圈,等他绕过这座树林,他看见离他不远有一个村落横亘在山谷里。在他右面的辽阔的低地上,有一片树林,一直绵亘到折向一旁、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的山岭脚下。早上本来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却阴沉地低垂着,太阳几乎没有露面。
离他大约五十步的地方,躺着几个被斫死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那人几次用手撑着勉强抬起身来,但又倒了下去,哼个不停。密契克远远地绕过了他,免得听到他的呻吟。有几名骑着马的游击队员,迎着他从村里跑出来。
“莫罗兹卡的马被打死了……”当他们来到他身旁的时候,密契克说。
没有人理他,有一个人怀疑地瞅了他一眼,好象要问:“我们在这儿拼命的时候,你跑到哪里去啦?”密契克把头一低,又往前去。他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进得村来,部队里有好多人已经找好了住处,其余的人都聚集在一所两开间的、有着高大的雕花窗框的大农舍旁边。莱奋生满身都是汗和尘土,歪戴着帽子,站在台阶上发命令。密契克在拴着马匹的栅栏旁边下了马。
“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班长讽刺地问,“是去采蘑菇了吗?”
“不,我走散了,”密契克说。现在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他,但还是照例地分辩说。“我冲到树林里去了,你们好象是往左转弯了吧?”
“往左,是往左!”一个白眉毛、小矮个的游击队员高兴地证实说,那人脸上有两个天真的酒窝,头顶有一撮头发象鸡冠似的直竖着。“我叫过你的,可你没听见,八成是……”说着,他非常高兴地看了看密契克,看来是在愉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全部细节,密契克拴了马,跟他并排坐下。
库勃拉克由一群农民陪同,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他们带着两个被反绑着手的人。其中的一个穿着黑背心,头发花白,脑袋形状奇怪,好象被压扁了似的。那人哆嗦得厉害,一面在苦苦哀求。另一个是一个瘦弱的牧师,透过他的被撕得破烂不堪的法衣,可以看到他的揉皱的短裤和腰里挂的小钱包,密契克发觉,库勃拉克的腰带上挂着一根细银链显然是十字架上的链子①——
①指牧师头颈上挂十字架的链子。——译者注。
“是这个家伙吗?”等他们走到台阶口,莱奋生脸色发白,指着穿背心的人,问道。
“是他……就是他!”农民们乱哄哄他说。
“居然有这样的败类,”莱奋生向坐在他旁边栏杆上的斯培欣斯基说,“可是麦杰里察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他突然连连霎眼,扭过脸去默默地朝远方眺望了一会,竭力要摆脱对“麦杰里察的回忆。
“同志们!亲爱的!……”被捉来的人用狗一般的驯服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农民们,一会儿望着莱奋生,哭喊道,“我哪里是心甘情愿的呢?……我的上帝……同志们,亲爱的……”
没有人听他。农民们都转过脸去。
“不用说啦:在大会上,全村都看见你怎样逼着牧童来的,”一个人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严峻地说。
“只能怨你自己……”另一个证实说,这人有些不好意思,缩起了脑袋。
“枪毙他,”莱奋生冷冷他说。“可是带远些。”
“牧师怎么处理?”库勃拉克问。“也不是个好东西。……招待那些军官住在他家里。”
“把他放了,去他妈的!”
库勃拉克拖着穿背心的汉子就走,人季和夹在里面的许多游击队员都一拥而上,跟在后面。那人赖在地上,两脚乱蹬,哭着,下巴直哆嗦。
“黄雀”戴着被什么脏东西弄得邋里邋遢的帽子,脸上却带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密契克跟前。
“原来你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瞧你这副样子可真够漂亮的!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搞点吃的。……现在他们要干掉他……”他意义深长地拖长声音说,又打了个唿哨。
他们进去吃饭的那所小屋里,又脏又闷,涝屋子都是面包和切碎的卷心菜的气味。灶旁的屋角里放着一大堆肮脏的卷心菜。“黄雀”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和菜汤,一面大讲自己的勇敢行为,有时还要偷眼去看给他们端菜的姑娘。那姑娘身材苗条,打着两条长辫子,被他看得又羞又喜。密契克虽然用心在听“黄雀”讲话,但却时刻警惕着,听到一点声响就发抖。
“……忽然他猛地转过身来--一直冲着我……”;黄雀”一面吧哒着嘴狼吞虎咽,一面吱吱喳喳说个没完。“这时我就给他一枪!……”
这时候远远传来一排齐射声,震得窗玻璃哗哗地响。密契克打了个哆嗦,失手把汤勺落下,面色刷的变白。
“这一切到底多咱才有个完哪!”他绝望地叫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走出小屋。
“……他们把他、把那个穿背心的人杀了,”他躺在一个稻木丛里,把险埋在外套领子里,想道,他甚至记不得他是怎样钻到这儿来的。“他们迟早也会把我杀掉。……但是现在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见不到那个有淡色发卷的可爱的姑娘了,可我竟把人家的照片给撕得粉碎。……那个可怜的穿背心的家伙,他一定哭了。……天哪,我为什么要撕了她的照片?我当真就没有回到她那里去的一天了吗?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两眼发干,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走出灌木丛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了。近处有人在拉手风琴,有人拉开醉醺醺的嗓子唱着。走到门口,他遇到那个打着两条长辫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在用扁担挑水,腰肢象柳条似的弯着。
“嘿,你们有一位跟我们的小伙子们玩得可乐啦,”她抬起黑睫毛一笑,“他真……您听见吗?”说着,她就随着从街角传来的热情奔放的音乐的拍子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水桶也晃动了,水溅了出来,姑娘害羞了,一溜烟钻进门去。
我们自己就是囚犯,
等待到这……
一个醉醺醺的嗓音响亮地唱着,密契克觉得非常耳熟,他往街角一看,看见是莫罗兹卡在拉手风琴。莫罗兹卡的一绺凌乱的头发一直挂到眼睛上,粘在流汗的红红的脸上。
莫罗兹卡把手风琴拿得离身子老远地拉着,在街心东倒西歪,简直不成体统。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说了下流话,可是此刻又“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似的。一群腰里不束腰带、头上不戴帽子、醉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起哄,还有一群小鬼似的无情而机灵的赤脚男孩,在两旁边喊边跑,弄得尘土飞扬。
“啊一啊……我亲爱的朋友!”莫罗兹卡看到密契克,就带着酒意,带着虚假的喜悦叫起来。“你到哪儿去呀?到哪儿去?别怕--我们又不揍你。……来跟我们喝酒吧……啊,这该死的--咱们是要一块完蛋的!”
他们这一群人把密契克团团围住,拥抱他,把他们的亲切的、酒气熏人的脸俯向他。还有一个人把一个酒瓶和咬过的黄瓜硬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会喝酒,”密契克挣扎着说,“我不会喝……”
“喝吧,你这个该死的!”莫罗兹卡叫道,他欣喜欲狂,差点哭出来,“啊,开追悼会……流血……鬼把你捉去!……咱们一块完蛋吧!”
“可是请你们少来些,我实在不会喝,”密契克让步说。
他喝了几口。莫罗兹卡拚开手风琴,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小伙子们也跟着唱起来。
“跟我们来,”一个人挽着密契克的胳膊,说。“我家住在那一厢……”他瓮着鼻子说了一句胡诌出来的诗,还把满是胡茬的面颊向密契克贴过来。
他们继续踉踉跄跄地沿街走过去,开着玩笑,把狗吓得乱跑,诅咒着一切,--连他们自己、他们的亲友、这个多难的动荡不定的大地、一直到象一个昏暗的圆拱笼罩着他们的无星的穹苍,都被他们诅咒到了。
16 沼泽
瓦丽亚没有参加进攻,--她和辎重一同留在原始森林里。等她来到村里的时候,大伙已经分别住进农民家里。她发现,大伙乱七八糟地占据了住房,随心所欲:这一排跟那一排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大伙又不听指挥员的命令,--部队变得七零八落,互不相关。
在到村里来的路上,她看到莫罗兹卡的死马的尸体;但是没有人能够肯定地对她说,莫罗兹卡出了什么事。有的说,他被打死了,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有的说,他只是受了伤;还有的对莫罗兹卡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开口就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能留下一一条命。瓦丽亚自从打算与密契克和解不成以来,就情绪低落,万念俱灰,现在这一切合在一起,更加剧了那种心情。
无休无尽的纠缠、饥饿和身心方面的痛苦的熬煎,使她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气力再骑在马上,她差不多要哭出来,最后总算找到了杜鲍夫--这是第一个真正高兴看见她、用严峻而又同情的微笑迎接她的人。
当她看到他那变得苍老阴郁的脸和丙撇下垂的肮脏的黑胡子,看到其他一些围着她的、也是发灰的、永远粘着煤末的、熟悉的、亲切而粗旷的脸,她的心就由于一阵甜蜜而辛酸的悲伤,由于对他们的爱和对自己的怜悯而颤抖起来:他们勾起她对于自己青春岁月的回忆,那时埃永恒真理具有绝对终极意义的、一成不变的真理。哲学,她还是个漂亮天真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生着上双忧气的大眼睛,白天在黑暗的、滴水的平巷里推手车,晚上跟大伙跳舞,那时候,这些非常可笑的、有所企求的脸也是同样地围着她。
自从她跟莫罗兹卡吵嘴之后,妓以乎同他们完全隔绝了,其实唯有这些曾经同她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并且追求过她的地道的矿工们,才是她的亲人。“我有多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啊,我完全把他们忘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怀着热爱和悔恨想道,她感到太阳穴里一阵愉快的疼痛,使她差点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一次,唯有杜鲍夫做到了把他的一排人秩序井然地安排在互相毗连着的农舍里,他的人在村外放哨,帮莱奋生储备粮食,以前,大家普遍地情绪很高,日常生活对于大伙都是一样,在那时不为人们发现的情况,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那就是,整个部队主要是靠杜鲍夫的排。
瓦丽亚听伙伴们说,莫罗兹卡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们让她看了他的从白军那里夺来的那匹新马。这是一匹高大细腿的枣红色公马,鬃毛剪得短短的,颈脖细瘦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东西,也包括精神的东西。,因此样子显得极不可靠,好象会做奸细,大伙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犹大”。
“这末说,他还活着……”瓦丽亚迷惘地望着那匹公马,想道。“那也好,我高兴……”
饭后她钻进干草房,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的睡意中倾听着,会不会有“老相好”悄悄地来找她,这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怀着温情想起了莫罗兹卡还在人世,便带着这个念头入了梦乡。
她忽然在极废的惊慌中醒来,两手冰冷。无边的夜色在黑暗中移动着,从屋顶下面向内窥视。寒风萧萧,吹动了干草,吹得园里的树枝噼啪相击学园派“柏拉图学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