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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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洼的人家-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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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蚕在吃桑叶的嚓嚓声。

他们都在默默地干着活。禾禾害怕起了这个安静,就想尽量向她说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咳嗽,或者吸动鼻子,末了问她喝水不,她说不喝,他却还是倒了一杯,又说让她歇着,问她吃沙果不,说是他昨天从地边的沙果树上摘下的。烟峰就笑了:

“禾禾,你是把我当娃娃了!”

禾禾泛不上话来,愣在了那里。

烟峰瞧着他的窘态却笑得咯咯直响。

“我该回去了。”她突然止了笑,就要走出,却顺手从炕上抓过了禾禾的一堆脏衣服,说:“我给你去洗,洗好了就晒在那边地头的草上,你记着吃过饭去收啊!”

她稳稳地走出去,一直走到坡下溪水边,在那里洗起来。禾禾一直看着她:她洗得那么快,使劲揉,然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衣服。但慢慢地越捶越慢,越捶越轻,末了拳头举起来,却呆呆地发痴。等回过头来,看见他靠在门上看她,就又是一阵紧促的捶打……后来就一件一件晾在草地上,洗洗脸,闪过一片竹林子,不见了。

这天夜里,禾禾真的病倒了。他头疼得厉害,不能起床,昏昏沉沉的睡到中午。烟峰又来了,忙给他烧了姜汤,做了饭,喂着他吃了。他端着碗,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禾禾,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一肚子的苦楚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烟峰几乎天天都来,她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来了就干这干那,又唠唠叨叨说他的不卫生。禾禾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她在尽量表现着她的平静:我没有什么,事情成不成没什么,瞧我不是照常一样吗?

但他看出了她眼睛的红肿。她总要笑着说:夜里做针线活,又睡得迟了。

越是这样,禾禾越是感到不安。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离开鸡窝洼一个时期。

于是,他将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带在身上,又把收下的蚕茧装在一个大麻袋里,说是要到县城卖掉。就把家里的这些桑、这些蚕都交付给了烟峰,搭车就走了。在县城里’d售了茧后,他找着了他的战友,竟加入到战友的包工队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没有回来。

这期间,县上在离白塔镇八十里的地方正兴修一座水电站,以供应深山十多个公社的照明用电。禾禾的战友,那个手扶拖拉机手,组织了一个运输承包队,专门拉运电站的石料、水泥,赚得了好多钱,禾禾入秋后,就跟着学开拖拉机,十天后就能亲自驾驶,两个月里竞也分红五百多元。在他初到工地的第二天,他就给烟峰去了一封信,讲了他的近况,说明家里那些桑林、蚕让她好好照管,在他不在期间,一切桑、茧归她所有,以后卖了钱他_文不要,甚至如果愿意的话,他想将全部桑林和全部蚕茧都送给她,他想购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要常年在外边跑动了。

烟峰收到信后,估摸是禾禾写给她的,但她不识字,心想禾禾才出去,又是很快就要回来,却给她写来了信,一定是对有关什么事不好明言,才以信写出来的,便又激动又心慌。有心让别人代看吧,又怕泄了秘密;不让代看吧,信揣在怀里,吃饭睡觉都不安宁。她倒骂起禾禾欺负她,又恨起爹娘没在小时供她上学,落得一个睁眼瞎来。

她最后专门到了白塔镇,找着了银行营业所那个烫发的姑娘,说了好多奉承话,讲了好多原因,而且带着一把水果糖,央求人家给她念念。

“哦!”当她听完信后,叫了一声,靠在那里眼光直了。她知道了禾禾写信的用意。一回到禾禾的蚕房里,关了门,抓过炕上的枕头又捶又打,叫着:

“我那么稀罕你的桑林,我那么稀罕你的蚕茧!你走什么,你走了就安顿下了我吗?我得了这桑、蚕就满足了吗?禾禾,禾禾,你在作践我呀,你把我当了什么人了?你给我回来,回来!,,

她喊完了,骂完了,哭完了,心里却念叨起禾禾的好处来,越发日日夜夜想着他。担心他走时没有多带几件换洗衣服,那白日能吃得饱吗?晚上能睡得稳吗?她竟然深更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到土地庙里向神灵磕头作揖,保佑禾禾施工能安安全全,活得快快活活。

她无法给禾禾打电话,更无法托人给禾禾写信。“好吧,既然你是走了,我就给你把桑蚕经管好!”她这么拿了主意,日夜就不再回去,住在禾禾家里,夜里当她一个人睡在禾禾的被窝里,闻着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味时,她总是要到鸡叫头遍才能合眼。

桑叶采了一遍又一遍,蚕熟了一批又一批。鸡窝洼的人都知道禾禾并不愿意和烟峰结婚,而又故意出走,就都拿嘲笑的眼光小瞧烟峰。当她去采桑叶,就有人少不了要问:

“烟峰,禾禾还没回来吗?”

“没有。”

“这真是个浪子,使你离了婚,他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峰,这也好哩,他怕是再不回来了,这一份家产也真够意思了哩。”

“你牙打了说屁话!”她竟破口大骂。

到了秋收季节,家家都开始收起包谷、豆子、谷子来,烟峰就越忙得手脚打了锣。她要收自己地里的庄稼,又要收禾禾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不央求任何人。但是,一些人手脚不干净,就偷起禾禾地里的包谷。头一天中午,烟峰发现地头的包谷长得好好的,第二天去收时却少了五六十个棒子。她立在地头,破口大骂,上至列宗列祖,下到子子孙孙,骂得蚊子都睁不开眼。夜里,她就在地畔巡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地里,瞧见了她,假装蹲下拉屎。她就在地口等着,那人一走出来,她笑笑地走近去,一下子抓住衫子往上一撩,那人的腰里,包谷棒子一个拴一个系了一腰。那人却恼了,叫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披件贼皮!”

“这是你家的地吗,你管得着?”

“我就能管得着!”

“禾禾是你的男人不成?!”

“就是我男人,你怎么着!”

“呸!不要脸的破货!”

她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厮打开来,她毕竟不是对手,头发抓乱了,肚子上挨了一脚,趴在地头上昏过去了。等醒过来,大声叫喊捉贼,跑过麦绒家门前。回回两口才从地里回来,院子里堆了偌大一堆包谷,一边剥包谷皮,一边三四个结在一起往屋檐下挂。看见烟峰披头散发跑过来,两人都吃一惊:

“谁偷什么了?”

“偷包谷的,还打人了。”

“偷了你的包谷?”

“偷禾禾的,禾禾地里丢了上百个棒子了!”

“看见是谁偷的吗?”

“五毛,五毛那贼东西!”

“你能惹过那无赖吗?禾禾还没回来,他往外边跑嘛,他还管庄稼?让偷光了,把嘴吊起来,他也就知道怎么当农民了!”

“回回,你不要看笑话,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一家好日子了!哼,禾禾就是要饭,也不要到你门上来的!”

回回和麦绒没想被烟峰这么奚落了一场,当下也上了火,说道:

“我们算什么,你们能放在眼里?”

话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总不是滋味,一夜里两口子倒再没有说出话来。

烟峰一直跑到队长的家里,告了状。队长也气得嗷嗷叫,当下和烟峰到了五毛家,当面训斥了一通,把那十二个包谷棒子一个不少地追了回来。

也就在第二天,禾禾回到鸡窝洼了。他是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来的,又领来了一伙同事,三天之内就收割完了两家全部的庄稼。又八个人将手扶拖拉机抬进了洼,把两家大块的平地犁了一遍。鸡窝洼的人都傻了眼,他们从来没见过手扶拖拉机在这里犁地,当下围了好多人,摸摸机子的头,摸摸机子的犁,然后跳进犁沟用手量着深度。回回和麦绒始终没有来,他们站在门口,只是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不好意思来见禾禾,也不好意思赶牛过来犁紧挨禾禾地畔的那几亩的。

烟峰却病倒了,睡在禾禾的炕上不能起来。当禾禾一个人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感激她时,她却瞪他、骂他、唾他,要求把她送回她的家里去。禾禾低着头,任她发泄着怨恨,却并不送她回去。他出去犁地了,她却挣扎着爬到窗口,看着那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开过来,开过去。

地里一切都忙清了,帮忙的朋友们坐着拖拉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禾禾和烟峰。禾禾把抓来的中药熬了端过来,劝着她喝,给她讲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况。他说,那个电站已经修成了,开始发电了。他们承包了石料和水泥,劳动强度很大,但他没有累倒,倒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他说,现在各公社开始拉电线,他们又承包了从电站到这个公社沿途的水泥电杆运输任务,电很快就通到这里来了。就要用电灯了。他说,他挣了六百元,加上以前积累,他想买一台手扶拖拉机。他说,他很想她,夜里常做梦,觉得对不起她……

“你还对不起我了?”烟峰说,“你对不起什么了,你多么省心,一走就了嘛!”

禾禾说:

“你别说了,我已经够后悔了,我给你写了信后,就又想再给你写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给我写什么信呀,我一个中年寡妇,谁见了谁都嫌呢,你给我写什么信呢?”

“你还饶不了我吗?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烟峰……”

禾禾眼睛湿了,拉住了烟峰的手。她把手抽出来了,说:

“我是你嫂子哩!”

“不,不……”禾禾却一下子抱住了烟峰。烟峰并没有反抗,几乎也是在同时迎接了他的拥抱,而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无声地从两张脸上流下来。



第十七章

十七

禾禾和烟峰很快地结婚了。

他们的婚事在鸡窝洼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婚礼举行得并不热闹,好多人因为过去的态度,都没脸面再来说恭喜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回和麦绒却来了,他们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送来了好多菜蔬,三吊熏肉,还有一坛子甘榨酒。

回回和麦绒虽然恼恨着禾禾和烟峰,但婚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十分称心,人心总是肉长的,免不了在饭桌上,在炕头上要说起那做了寡妇的烟峰和鳏夫禾禾。尤其那个烟峰遭到人打的晚上,回回凭着气恼说出一席话受到烟峰责骂后,两口子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应该了。麦绒更是心上过不去,以自己作寡妇时的苦楚来将心比心,总好像欠了烟峰什么似的。送东西的晚上,他们担心禾禾和烟峰会拒绝了他们,结果烟峰倒收下了礼,又做了酒菜让回回和禾禾在那里吃,自己便拉了麦绒的手坐在灶火边问这问那。麦绒听得出来,她是豁达开朗的人,一切都不是故意做出热情来应酬的,但最后竞问到她有了身子没有,使她好一阵脸红耳烧,心里想:亏她就能想到这一点。

“你快给他生个儿子下来,我没本事。等你再得了,就把牛牛放在我这里来,我不会亏待他的呢。”

麦绒当时没有言语,回来后对回回说起,回回也闷了好久,说把牛牛放到那边,他倒有些舍不得,就叮咛:烟峰不会生养,她是要打孩子的主意,这事上万万不要松口。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禾禾家三朋四友摆了两桌酒席,派人来叫回回和麦绒。麦绒却作难了,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别人说句什么,脸上倒上不来呢。回回说:

“走就走吧,咱现在日月过得顺了,大脸大面地去,外人只能说咱的器量大。若不去,倒显得咱窝窝拙拙,日子过得不如他了呢。”

果然,回回两口参加了禾禾的婚礼,在鸡窝洼里落了个好名声。人们私下认为,这两家人活该要那么一场动乱,各人才找着了各人的合适。再将两家比较起来,当然又都说着回回这一家人缘好,会持家,很快就要成为鸡窝洼甚至白塔镇的第一第二滋润户了。禾禾两口呢,只能是禾禾找烟峰,只能是烟峰配禾禾。一对不安分的人,生就的农民命,却不想当农民,到头来说不定日月过得多凄惶呢。

回回清楚人们对他的看法,把日子过好的心越发盛起来。婚后他和麦绒的家产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鸡窝洼里家具最齐全的。他暂时封闭了自己这边的老屋,把麦绒那边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特意叫工匠在屋脊上做出好多砖雕泥塑,又将两个圆镜嵌在上边,一早一晚,朝阳和夕阳可以使两面镜子大放光明。墙壁里外也用三合泥搪了一遍,当屋放下两个各一丈五尺的核桃木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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