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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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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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后更附以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事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销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镂心作字,啮血成诗,万千心事,尽在个中,一字一吟肠一断。梨娘阅此书,诵此诗,悲伤之情,真不可言喻矣。泪似珠联,心如锥刺,初不料梦霞之痴,竟至于此也。其言如此,其心可知。脱异日果践其言,则彼将终身鳏居,无复生人乐趣。虽孽由自作,而情实可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只缘两字“怜才”,竟演一场惨剧,我将何以对人?且何以自解耶?天乎,天乎!沉沉浩劫,已陷我于孤苦凄凉之境。而冤孽牵连,复有此自投情网之梦霞,抵死相缠,丝毫不容退让。迷迷惘惘,终日颠倒于情爱之旋涡中不能解决。此事果从何说起?薄命孤花,竟是不祥之物,自误不足而误人,一误不足而再误。苦念及此,转不若早归泉下,一瞑不视。黄土青山,红颜白骨,同归于尽,亦免在人世间怨苦颠连。有情难遂,有恨难平,苦挨此奈何天中之岁月。时而攒眉,时而酸眼,时而刺心,时而剜肠,剑树刀山,生受地狱之苦,夫又何苦来耶?痴哉梦霞,尔何不自爱乃尔,尔何不相谅乃尔!挖心呕血,掬诚相示,深情,我非不尔感也。事已无可奈何,虽痴何益?不若大家撒手,各了今生之事。喃喃设誓,又奚为者?今尔言若此,我岂能安?痴哉梦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债,究欠下几许,将于何日清偿也。嗟乎,嗟乎,梨娘固无如梦霞何矣。如怨、如慕,亦感、亦哀,盖梨娘此时对于梦霞,只有勉为劝慰之责任,实无代为解决之能力。然梦霞之言既出,梦霞之志已决,必非虚言劝慰所能有效也者。梨娘明知之,而无术以挽回之,感之深,怨之亦深。梨娘怨梦霞,固不能弃梦霞也,既不能弃矣,则梨娘固终不忍使梦霞竟践其誓言也。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劳尘滚滚,只博青娥一笑之恩;长夜迢迢,更下白傅千行之泪。一言激烈,生死以之。记者固不敢谓梦霞过也,然而“饼师镜已荒荒破,霍女钗难两两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而遇此,惟有运慧剑以斩断情丝,持毅力以抑制痴念。既未乱之,何妨弃之。两相弃则两得保全,两相恋则两增烦恼,此中得失,亦自分明。而当局者迷,每欲倒行逆施,强售其情,不知情与情战,必有一伤,或且两败而俱伤。吾辈用情,只能用之于可用之地,不能用之于不可用之地。于不可用情之地而必欲用其情,贸贸焉挺身入情关,为背城借一之计。其始也,则如佛经所云:恐怖颠倒,梦想究竟。受尽万种凄凉,尝遍一切苦恼,而终不得美满之效果,徒剩此离奇惝恍之事迹,长留缺陷于天地间,博后人无穷之涕泪而已,岂不可怜?岂不可笑?记者Г笔至此,未尝不感梦霞之多情,又未尝不深怪梦霞之无情。推其心,殆必欲将可情、可爱之梨娘,置之死地而后已。此情而入于痴,痴而流于毒者也。

阅者诸君亦知梨娘得书之后,欲抛抛不得,欲恋恋无从,血共魂飞,心和泪热。恨压眉峰,不知为梦霞添上几许颦皱;愁担香肩,不知为梦霞增加几分重量。盖彼决不肯使梦霞为我失尽人生之幸福,必欲筹一两全之法,使之能取消其誓,而又不欲辜负其情。辗转思量,不得一当,魂梦为之不安,饮食为之渐减。以多愁多病之身,怎禁受如许折磨。不三日,而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

第11章 心潮

夏气初和,春寒犹恋,这般天气,大是困人。窗外云愁如梦,日瘦无光,阴惨之气,笼罩于闲寂之空庭。芭蕉一丛,临风耸翠,叶大如旗,当窗卓立,又如捧心西子,怀抱难开。异哉,蕉有何愁,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受淡日之微烘,掩映于窗纱之上,若隐若现,易惨绿作水墨色。此时窗外悄无一人,惟有此映日之蕉,偎窗作窥探状,若讶窗内之人,每晨必当窗对镜理妆,今何以日已向午,窗犹深锁?其夜睡过迟,沉沉不醒耶?抑春困已极,恹恹难起耶?而此时窗内绣床之上,正卧一魂弱喘丝之梨娘,眉尖宿雨,鬓角翻云,不胜其憔悴零落之状。非失睡也,非春困也,呜呼!病矣。梨娘病卧深闺,别无良伴,为之看护与慰问者,惟鹏郎、秋儿,斯时又皆不在。鸳帐半垂,鸭炉全熄,帘栊黯黯,悄无人声。绝好香闺,竟同幽宅。梨娘正在伏枕无聊之际,星眸惊欠,突见窗上现一黑影,疑为人,作微呻,亦不动,细认之,知为蕉影。呜呼,病骨支离,足音阒寂,呻吟之苦,孤零之况,极人世之惨凄,惟有此多情之绿天翁,当窗摇曳,频作问讯。此情此景,其感伤为何如?此日幸有晴光,设易晴而雨,一阵廉纤,敲叶作响,断断续续,送入病者之耳。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尔时情景,恐更觉难堪也。

梨娘因感梦霞而成病,梦霞之誓书,实为梨娘之病证,而梨娘之病,固又别有一原因在。古人云:忧能伤人无著见“宗教”中的“无著”。,劳以致疾。忧也,劳也,有一于此,皆足以病人。梨娘为梦霞所颠倒,其伤心也至矣。然梨娘近日忧思固深,积劳亦甚,兼之以劳,足以介绍病魔,继之以忧,足以增进病候。盖是乡蚕桑之业,颇甚发达,每当春夏之交,麦黄如酒,桑碧于油,南阡北陌间,采桑之妇,络绎不绝。崔氏庄后亦有桑田十余亩,家中育蚕甚多,由梨娘司其职。梨娘非长腰健妇,提筐摘叶之劳,虽雇佣工作,而祀蚕神、理蚕室、日移场、夜喂叶、审寒暖、辨燥湿,鞠育之苦,看护之勤,如保赤子,心诚求之。三眠之后,上箔之前,梨娘恒彻夜不眠,尽心作蚕母。比三日开箔,万茧成团,已不知费却几许心力矣。蚕老人先老,蚕眠人亦眠。而梦霞之书,适乘其隙,积忧与积劳交战,瘦弱之躯,迭受大创,虽欲不病,乌可得耶?

祛愁无术,招病有媒。独枕难支,百端交集。病中之梨娘,其苦有倍于病中之梦霞者。自来女子善怀,情人多怨。兰闺静质等以怀疑论揭露封建教会和封建制度的黑暗,反对经院哲学。,足不出深闱一步。芦帘纸阁,落寞不堪。秋月春风,等闲轻度。身躯之运动,失其自由,脑筋之作用,甚形发达,然平居无恙,或刺绣以消永昼,或观书以遣良宵,犹得将一担闲愁,暂时放下。设一旦病魔忽集,与枕席为缘。泪萦眼角,空余未绝之魂;苦溢心头,中有难忘之事。旧恨新愁,一时勾起,无穷心事,不尽思量,如惊涛,如怒浪,一刹那间,澎涌而起,此即所谓心潮也。呜呼梨娘!肠回九曲,欲断不断,此时之苦,莫可名言。则回忆夫深闺待字之年,与诸姊妹斗草输钗、簪花对镜,尔时之快乐,今日已同隔世。又回忆夫画眉时节,却扇年华,有肩皆并,无梦不双。方期白首同盟,讵料红颜薄命,今生休矣,夫复奚言!旧情未了,观念再生,如蚕抽丝,如蚁旋磨,凡家常琐事、闺阁闲情,平日所毫不记忆者,此时一一从心窝中翻腾而出,历历若前日事。最后则念及与梦霞之交涉,花前洒泪,灯下传书,两月以来,种下几许情苗恨叶,而归结于此次梦霞之一书。梨娘虽病思昏昏,犹不忘梦霞,思筹一对付之法,一寸心潮,忽起忽落,伏枕喘息者良久。时则有双燕穿帘入,绕室飞鸣,其声凄绝,与梨娘呻吟之声相应,非复昔日呢喃中之含乐意矣。燕乎,燕乎,何多情乃尔耶!而此多情之梨娘,乃与此多情之燕,结病中之良伴耶,是则大可怜矣。

情生病耶,病生情耶。梨娘之病为梦霞也,为梦霞之书也。则梦霞之情不能自解,梨娘之病终不能就痊,此可断言者。药梗香喉奥卡姆(WilliamofOccam〔或Ockham〕,约1300—约,床支瘦骨,心悬百丈,病到十分,梨娘非不自爱也。梦霞不自爱,梨娘乌得自爱?人以为病深,而梨娘且曰:病深不敌情深也。人以为病重,而梨娘且曰:病重不如情重也。谚云:心病还须心药医。曩者梦霞不尝病乎?梨娘以两种名花、一封锦字医其心,而病若失。此次梨娘之病亦岂药石所能疗者?梦霞苟不忘前日之惠,当代谋救治之方。盖梨娘之病,实视梦霞之心为转移,梦霞欲使梨娘病愈,其事亦非大难。只须书传一纸,以前言之戏,绝后日之情,豁开心地,勘破情天,梨娘有不为之霍然乎?然使梦霞果以此意对付梨娘,恐梨娘之病愈,而梦霞之病将复来,病且至于死。梦霞病且死,梨娘又将如何?要之,此生、此世,两人终不能断绝关系,揆情度势,两人俱有必病之理由,且俱有必死之理由。死且不惜,病何足言!情之误人,乃至于此。吁,亦惨酷矣哉!

月韬镜匣,风约帘钩。凄凉难诉,窗前鹦鹉无声;孤零谁怜,枕上鸳鸯不梦。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无人过问学中一个重要流派,现代人本主义思潮典型代表。产生于20,良久忽闻有人与病者问答之声,则鹏郎已入内来视其母。童子无知,知爱其亲,因母病不起,顿改其平日游嬉之态度,此时方偎倚床头,手抚梨娘之胸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药乎?儿当告祖父,遣人去延医生来也。”梨娘低言曰:“儿勿多事,儿知母之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难受,若再饮苦口之药,不将苦死耶?”鹏郎闻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儿愿代母苦。”梨娘执其手而笑曰:“痴儿,此何事而可相代,儿勿忧,母固无病也。”鹏郎乃止泣而喜,旋从怀中出一缄,置之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儿以母病告彼,彼即书此付儿。”梨娘微愠曰:“谁教汝又向渠饶舌。”继复长叹一声,徐启函倚枕阅之。鹏郎在旁不语,室中又寂无声息。

梨娘读梦霞问病之书曰: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万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我苦恼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将泪眼同看,那有欢颜相对。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著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今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将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是书笔情瑟缩,墨色惨淡,瘦劲之中,时露凄苦之态。初视之,几不辨为梦霞所书,想见其下笔时百感奔赴于腕下,手随心转,故字迹遂失其常态也。书后另附一笺,上书八绝句,字里行间,泪珠四溅,作梅花点点,斑烂满纸,未读其诗,已觉触目不堪矣。

麦浪翻晴柳■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还较蚕丝一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不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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