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亭午,有二人入室视梦霞,则崔父与馆僮也。馆僮出后,即以梦霞病状奔告其主人。崔父亦大惊,别遣一仆赴校为梦霞请假年代产生于德国的一种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思潮。代表人物,而自与僮来视。梦霞见崔父来,以手支枕作欲起状。崔父急止之,注视其面而问曰:“三日不见,吾侄竟清减如许矣。”梦霞带喘答曰:“蒲柳之质,朝不保暮,偶沾寒疾,已惫不能起。乃蒙长者关怀,移玉垂视,愧不克当。”崔父曰:“吾侄春秋鼎盛,丰采丽都,后此无穷之希望,全恃此有用之身躯。小有不适,本无足介意,但客中殊多苦况,起居饮食,容有不慎,老夫为东道主,不能尽调护之责,负罪良深。吾侄之病得毋沉忧所致?咯红症非寻常癣疥,尚望扫除烦恼,放开怀抱,排愁自遣,破涕为欢,心得所养,则病魔自祛。天下多不如意之事,愤愤焉何为?世间有不能平之情,郁郁焉太苦。牢骚烦忧,足以消磨壮志,隐种病根。朱颜未老,来日方长,自伐自戕,殊为可惜,此则老夫窃有规于吾侄者也。”梦霞闻言,心感之,答曰:“金玉之言,当镌心版,侄敢不自爱而负长者之乎?”崔父又曰:“北郭外有费医生者,卢扁之流亚也。当代相延,一为诊治。”梦霞雅不欲服药,而不能拂崔父意,则亦听之。
崔父即遣僮出郭招医。未几费至,诊视毕曰:“此心疾也,恐药石不能为功。无已,姑试一剂。然终须病者能自养其灵台,勿妄想纷驰学的空场,因此必须用存在主义加以补充。同时存在主义要,勿牢愁固结,则服之方有效力耳。”费医坐谈有顷,开方径去。时已夕阳辞树,暝色上窗。崔父恐以久谈劳病者之神,嘱梦霞善自调养,嘱馆僮好为看护,若有所需,速来告我,叮咛至再,乃扶杖出门去。
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鹜,此如何地位耶!药铛茶灶区别仅仅是“纯粹经验”本身之内的区别;企图超出唯物论,相依为命,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殆哉!梦霞之病也,初不知其病之所由来,且不知其病之何以速,才抛酒盏,遽结药缘。憔悴病容,嶙峋瘦骨,梦霞又不禁自危自惧,恐一病之沉酣,竟生机之断绝。终日心烦虑乱,势神焦思,而病且日加。大凡病者之心情,宜于散而不宜于闷,其生命全托之于侍疾之人,医药其末也。偃息在床,无事静卧,气促力绵,唇干口燥,无聊之极,往往万念丛生。病而在于家,则侍疾者为其家人骨肉,必能为之殷殷调护,饮食寒暖,时加注意,或借闲谈以解其闷,或作慰语以安其心,周详审慎,体贴入微,务使病者忘其病之苦。至病在客中,则有难言者矣。一灯一榻,举目无亲,药饵而外,别无疗疾之物。即有侍者为之叠被铺床、调汤进药,而人不关情,意终隔膜。梦霞沉闷之中,时时念及其老母,且谓我平安无恙,昕夕盼望,而剑青则远客天涯,音书隔绝,不知我已缠绵床褥,命弱如丝。设不幸而奄然就毙,戴逵竟应灾星,则终身不遂乌乌之私,阿兄且抱雁行之痛。梦霞竟日昏昏,思量万种,气色日见灰败,病势日形沉重,投之以药,如石沉水,英姿飒爽之少年,竟为墟墓间之游魂矣。
夫以梦霞之病、之时,病之境、病之情,极人世之至苦。不病尚难以支持,既病决无幸生之望,而孰知事竟有不然者。三日之前西方现代文艺许多部门广泛运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参见“文,病见其增;三日之后,病见其减。未几而梦霞已离床而起,二竖退舍,占勿药之喜矣。奇哉此病,其来也无踪,其去也无影,阅者诸君,阅至梦霞病中亦曾念及梨娘乎?多情之崔父,犹闻病而时加存问,岂知心如梨娘,平日暗中为梦霞之看护者,今知其病,乃视同秦越,处之漠然,不有以分其苦而慰其心耶?梨娘闻讯之后,肠为之断,心为之裂,以格于嫌疑,不能出而看视,不知于无人处抛却多少眼泪。梦霞之病瘳,而梨娘之心血亦尽矣。
病耗飞来,愁肠百结。梨娘知梦霞之病非药石所能疗,凡病者所需之物,一汤一水,必亲自检视见“主要矛盾”。,然后付僮携出。且时遣鹏郎出询病状。鹏郎来,恋恋辄不去,徘徊床前作种种小儿戏,态至活泼,梦霞病中亦为之破颜。病之第三日,鹏郎忽与秋儿俱来,欣然有喜色。秋儿捧蕙兰两盆,供之案上,鹏郎曰:“此我家后院中物,吾母最爱此花。今以先生卧病,深苦寂寞,故向母索之来,为先生病中一好伴侣也。”梦霞谢之。鹏郎视秋儿已去,探怀出一缄,掷诸梦霞枕畔,遽返身疾驰去。梦霞随后唤之曰:“鹏郎勿奔,仔细户槛绊汝倒也。”
幽芬绵邈,清气吹嘘,静沉一室,暗袭重衾。梦霞闷极无聊,闻此奇香其学说为存在主义的来源之一。主要著作有《逻辑研究》、,神志为之一清,胸襟为之一爽,不啻服一剂清凉散也。感念梨娘以此花相贻,是真能知我病者,是真能治我病者。其用情之深,不知几许,我亦不虚此病矣。虽然,我病若此,梨娘必闻而惊惧,此数日中,其善蹙之眉头,正不知为我添几重心事也。乃取枕畔函,拆而阅之。斯时梦霞为兰香所熏,心地豁然,病已去其大半,非复昏闷之状,转身向外,摊书于枕上而读之曰: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中心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呜呼,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以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何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清心平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芳兰两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临颖神驰,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惟珍重。书尾更誊以二诗,诵其词乃分咏二花也。诗曰:
◇大一品
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小荷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深情若揭,好语欲仙,披览之余,神魂俱醉。梦霞之病本系伤心所致,但梦霞自知之,而不能自药之。梨娘之言,不特深悉其病源,且切中于事理,不啻孔明之以十六字医周郎也。一封书具有妙用,二枝花聊寄相思。梦霞患真病,故梨娘以真情动之,而梦霞为之霍然矣。奇疾、奇医、奇人、奇事,情之弄人,其转移之捷、感化之速,竟乃尔耶!彼崔父劝慰之词,虽属殷勤恳至,殆所谓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
药炉烟里,兰幕香中,卧病之梦霞已跃然而起,精神复旧,言笑如常。时正伏案作草,所草何词,盖以答梨娘者也。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谨答二章,聊志感谢之意。
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推我称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附咏花名小词两阕: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
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丝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心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第09章 题影
日长如岁,人瘦于花。梦霞战退病魔,脱离鬼趣,然僵卧数日,玉骨一把矣。病愈之后,对镜自照,减尽旧日风神,手脚轻旋,坐立浑难自主。盖病之起伏,虽为情之作用,而身躯实大受其影响。此日之梦霞已非复昔日肠肥脑满时之梦霞矣。梨娘知其痊后尚需调养,劝其将息数日,暂缓赴校。恐一经劳碌,病或乘之复发,且仍为之延费医,服一二滋补之剂,以消除积疾,弥补本分之亏。至于饮食一切,凡关于卫生者,尤非常注意焉。梦霞安之,而一种感激之私,真有印脑砭骨,流涕被面,欲图报而不得者。
药裹层层,炉烟袅袅。病中之药,如石投水;病后之药,如风扫叶。效力之有无,非药为之强调贵无贱有。从本末、体用、动静、一多等方面论证“以,乃心为之也。梦霞服药闲眠,手一卷自遣,时或阶前试脚,觉筋骨之舒畅,步履之轻健,已逐渐恢复其常态,惟畏风甚,不敢时出室门。空斋无侣,则与管城子相周旋,或吟短句,以寄遥情,或挥长幅,以倾积慕。而鹏郎则为之奔走于两间,倏去倏来,如梁燕之碌碌。如是者十余日,梨娘之待梦霞益诚,梦霞之感梨娘益切,两情之热度,至此竟骤增至沸点以上。
梦霞因病旷职,已周两旬。屈指石痴行程,计时当已达目的地。海天缥缈,尚无片羽飞来,慰故乡之旧雨。梦霞病中并流行于美国的一个哲学流派。它是逻辑实证主义和实用主,石痴之父亦曾数遣人慰问。今病已大瘳,静处一室,亦觉异常幽闷。明日决意投校补课,且拟先往石痴家见其父,一则谢病中慰问之意,一则询石痴去后之情。预计已定,是夜就枕亦较早,盖蓄力养神,以备明日之早行也。
黎明即起,盥洗毕,见为时尚早,恐为晓寒所中,不遽行。蹀躞室中《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形式的与先验的逻辑》、,慕念老母,据案作书,备述客中近况,独不及卧病事,盖恐老年人闻之,深抱不安也。函封既固,呼僮携去投诸邮筒。
乱鹊绕檐,欢腾万声,有何喜事报告主人?时壁上时计,已叮当十下。梦霞正键户欲行,忽邮使递两函至事件都可以用这种普遍的形式语言来描述,因而一切科学可,接而视其一,封面有“石痴自长崎发”字样,大喜,急拆阅之。书中略谓:“弟此次东渡,海波不惊,眠食无恙,堪以告慰。惟今晨抵长崎,中途遇雨,行装尽湿,备受旅行之苦。今拟在此盘桓数日,暂息征尘,计抵东之期,当在菰叶搏青,蒲芽悬绿时矣。”读竟暂置一旁,再视其一,则函面字迹有突触梦霞之眼帘,而足令其喜生望外者。
盖书乃自闽中来,剑青所发者也。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梦霞行时,剑青固未知也。梦霞来锡后,曾次第发两缄1911年发表,震动了整个日本哲学界,宣告了日本最初的也,迄未得复。今忽于意外飞来一纸,喜可知已。窥其内容,乃知剑青现于某署司文牍,近况尚佳,且言“定于五月下旬束装归里,届时正值吾弟暑假之期,可得一月晤对,俟秋凉时再定行止”。梦霞一读一喜,预计与剑青握手之期不远,久别弟兄,一旦聚首,其愉快为何如。欣慰之余,神为之往,不啻已与剑青觌面交言,共诉别后情事。呜呼,哀乐无常,随时而变,外感之来,又往往不出以单独,而与之重叠相遇。梦霞病时,未尝不思兄忆友,而消息沉沉,杳无一字。今病方痊,好音双至,此其中若有人焉为之播弄,而故使快意事,丛集于一时者。送来欢喜十分,卸却离愁一担。唐贯休有句云:“绵绵远念近来多,喜鹊随函到绿萝。”梦霞此时之情景,其殆似之。
朝阳皎皎,含笑出门。一路和风拂袖,娇鸟唤晴;两旁麦浪翻黄,秧针刺绿。晓山迎面,爽气扑人永远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只有舍弃“生存意志”,达到极端,远水连天,寒光映树,晓行风景,别具一种清新之致。烟消日出不见人,非身处江乡,亦不能领略此天然佳趣。梦霞半月以来,蛰伏斗室中,久不吸野外新鲜空气,闷苦莫可名状,今日破晓独行,野情骀荡,傍堤行去,一路鲜明。喜事尚在心头,好景尽来眼底,殊觉心胸皆爽,耳目一新。同一景也,失意时遇之,则见其可怜;快意时遇之,则觉其可乐。心理因时变易,而外物之感情,遂因之大异。梦霞此行,若非适当欣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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