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尔决裂一朝,关系断绝,心实有所难甘,情实有所难解。碧翁何心,专以弄人为能事,不使之不遇,却不使之早遇;不使之常离,复不使之遽合。俾两情同陷于梦想颠倒、迷离惝恍之域,永远不能解决。天乎,天乎!搔首问之而无语,虔心祷之而无灵。愤念至此,殊欲拔剑而起,与酷虐之天公一战。明知战必不胜,则惟有以死继之。天心虽至渺茫,人情虽至变幻,极之以死,又何事不可以了耶?自此之后,梦霞更深种一层病根,厚缚一重情网,不得生为鸾凤,终当死作鸳鸯。一念之坚,奋全力以持之矣。
四时之佳景难穷,一生之行乐有限。人之境遇,各不相谋,故所感亦不能一致。上之则关于天下国家之大,下之则极于饮食男女之恋。感之浅深言:这四种“假相”是人心里普遍存在的一种病理状态,只,至不齐也,而莫不因时以为之消长。夫四时之景各有佳处。大块文章,时或极其绚烂,时或趋于平淡,形形色色,无不并臻其妙,皆足以娱悦吾人之耳目,愉快吾人之性情,此天然行乐之资,乃造物之独厚于吾人者也。然吾人之对之者,悲欢哀乐之表示,或因人而参差,或随时而变易。大抵欢乐者少,而悲哀者多;欢乐之时少,而悲哀之时多。四时景物,其绚烂平淡,两相对照者,为春为秋。吾人于其间表示其悲欢哀乐之情,以时序上之反映,为心理上之反映。然在无愁者视之,则秋色荒凉,虽不抵春光明媚。而青山红树,淡白疏黄,触于眼帘者,又别有一种可爱之处。未必人人对西风而陨涕,望衰草而伤神也。伤心者视之,则良辰美景,亦具悲观,旅馆寒宵,更多苦趣。
人以客而情孤,时值秋而肠断,以别有怀抱之梦霞,际此伤心时节,更觉闲愁满眼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学说的辩论性著作,主要观点是,反对,不招自来。此醉如痴,无以自遣。而天公狡狯,更于此时大布其肃杀之令,倏变其阴晴之态。有时晴光淡丽,秋色宜人,有时阴霾掩日,冷气袭人。庭树因风,萧疏作响;墙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间,荣悴不常,炎凉互易,若为浮世人情,作绝妙之写照者。举头一望,半天惨淡;回眸四瞩,万态萧森。梦霞何人?伤心曷极!课罢之后,时往舍后散步,则见夫烟消山瘦,日落草枯,旷野无人,寒风砭骨,一片零落萧条之景象,触于目而不堪,感于心而欲绝。而溪边残柳数株,风情销歇,剩有黄瘦之枯条,摇曳于斜阳影里,上有归鸦几个,哑哑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门,人不必张绪,因时兴感,睹物伤怀,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梦霞,能不抚树低徊,而兴树犹如此之叹哉!
天寒日暮,独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绝迹于原野,惟有饥鹰欲下而盘旋要著作有《数学原理》(与其学生罗素合著)、《科学与近代世,■兔见人而惊窜。听溪水潺潺,似为伤心人细诉不平之恨,仰视山容,暗淡若死,愁云叠叠,笼罩其颠。历此境也,几如身入黄沙大漠间,凛冽之气,着肤欲栗,危惨之象,到眼欲眩。抟抟大地,寥阔无垠,渺渺一身,苍茫独立。徙倚无聊,天涯目断,一点秋心,更无着处,辄临风而洒泪,更悲吟以寄怀: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鸿雁谁教南北飞,杜鹃枉说不如归。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不少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吟声凄越,山鬼和泣。雁过中天,迟徊而不敢遽度,倦飞之归鸟,亦正相与扑簌作新枝之投。黄昏将迫,景象益惨,凛乎其不可留也。旋掩双扉,不遽入室,踯躅于庭阶之畔。时一钩新月已上檐梢,庭中木笔、梨花,各剩枯枝败叶,对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则更见荒冢草黄、断碑藓紫。地下花魂何时才醒?梦霞至此,不禁悲从中来,清泪夺眶而出,径趋冢前,尽情一哭。盖梦霞自葬花之后,不啻开辟一断肠之境界,每至极伤心之时,辄赴其处,抚坟一恸以为常。彼日以万斛如泉之情泪,着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则精诚所聚,将来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异之花,以发泄此郁久难消之气。”呜呼,此可以喻其痴矣。
吾书今须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经每较男子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兰心蕙质之慧姝,为柏操霜节之嫠妇,开东阁门,坐西阁床,艳情绮思,早等诸泡影昙花,消亡殆尽。自怜赋命之穷,敢作白头之叹?而翁虽老迈,尚多矍铄之精神;子未成人,应尽抚育之责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赖。以纤纤之手,支撑此衰落之门庭。其困苦艰难之状况,梨娘独喻之。亲友之知者,亦共谅之。平居无恙时,固已戚戚然,无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岁月矣。乃天遣孽缘凑合,更教魔鬼摧残,一缕柔情,复作死灰之再热,而千百种之烦恼,无量数之惊怖,均于以连续发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绝大之刺激。狂风暴雨,阵阵逼人,其脑筋之震动、心旌之荡漾,真有为生平所未曾经过者。既悲身世之颠连,复痛名节之丧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择。欲生,则几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则六尺遗孤,累人已甚。将前尘后事往复思量,一寸芳心,能不凄然欲绝!方其以简招梦霞往也,本有与梦霞决绝之心,及梦霞辨明此事之误会,觉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诸九霄云外。嗣后独处深闺,神情益惘,一念欲抛撇之,一念又复萦绕之,思绪愈纷而愈歧,情丝愈撩而愈乱。当梦霞临风兴叹之时,正梨娘独坐长吁之际。对此满庭秋色,无一不足为断肠之资料。珠帘不卷,翠袖生寒,一丝残泪,时搁腮边。若到黄昏,更无聊赖,对灯花而不语,借湘管以贡愁。诗曰: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
第20章 噩梦
荻穗如绵,蕉心渐裂,风物江南,残秋尽矣。古人云:“客子斗身强。”言客子之所恃者,惟强健耳。梦霞第三次来校后,虽断药缘,尚余病意。蒲柳之质,望秋先零,固不能如黄物傍秋而有精神也。流光如矢,羁绪如麻,独客他乡,况味至苦。了望征云,来鸿绝影。梦霞于是念及夫老母,未谂秋来眠食何如?更念及夫大暑中与剑青一番联袂,而病魔扰扰,未竟欢情,嗣复南辕北辙,各不相顾,地角天涯,寄书不达。忽焉而豆棚月冷,中秋届矣;忽焉而菊篱霜绽,重阳近矣。一回首间,遽有今昔之感,不必谓志士之光阴短、而劳人之岁月长也。更念石痴,浮云一别,滞两三秋,酒分诗情,一齐搁起。遥望故人,海天缥缈,于秋初由其父转达一书,略知踪迹。我亦裂素写意,屡寄殷勤,迄今荷净菊残,橙黄橘绿,亦复鳞沉羽断,消息如瓶。每当半窗残月,一粟寒灯,听征雁一声,则梦魂飞越万水千山,形离神接。醉吟之暇,寤寐之间,言论丰采,犹可想见。诵“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之句,每为之愀然不乐;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句,又未尝不爽然自失也。盖梦霞自谓舍梨娘外,惟石痴可为第二知己,故岑寂之中,思之綦切,然其相思之主点,固别有在,此不过连类及之耳。飘摇客土,煞甚凄凉,更为情人,几回肠断,况日来风伯雨师,大行其政,淅淅沥沥之声,时于酒后灯前,喧扰于愁人耳畔。鹏郎于此时又沾微恙,已数日不能上学,挑灯独坐,益复无聊。风高雁急,长夜漫漫,一枕清愁,十分满足。拥衾不寐,时复苦吟,将复杂之情思,缠绵之哀怨,一一写之于诗。两旬之间,积稿已不止盈寸。兹择录其感赋八章于左: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有所思。
暗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簸愈缠绵。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首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开,粉墙围日,帘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一似曾相识之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非来路,平原旷野,方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追及,细视之,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流。此夜梦霞不复能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人后来之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实现于梦霞之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