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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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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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

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

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

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

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

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

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

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

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

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

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

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

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

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

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

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

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

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

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

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

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

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

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

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

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

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

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

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

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

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

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

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

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

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

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

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

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

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

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

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

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

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

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

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

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

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

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

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

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

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

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

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

“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

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

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

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穽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汙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

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

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

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

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

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

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

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

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

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

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

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

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

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

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

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

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

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

话,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

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

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

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

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

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

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

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顾佥事一日

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

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

“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

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

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

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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