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
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
“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
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
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
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
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钱线箧儿,抖下
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
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
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
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
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
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
上坐地,只见卖馉饳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
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喝那厮一声,
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
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
小娘子,不教把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
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
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
娘,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
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
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
某外日荷蒙持怀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
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贴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
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
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来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摔住僧儿狗毛,
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
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
坊没人,骂声:“鬼话!”再摔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扌扆来扌扆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
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
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
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
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
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
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皇甫殿直再
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
看着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皇甫松
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
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
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下
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
“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
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
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
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
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
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
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
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
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
这件事干人命!”唬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的僧儿三个同去,
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
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
“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
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
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
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
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
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面长皴轮骨,胲生渗
癞腮,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
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
我施行!”狱卒把枷稍一纽,枷稍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
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
“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
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
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
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
“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贴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
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
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
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
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
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
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
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
只有小娘子见丈夫又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
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
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
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把小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
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
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
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
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
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
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
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
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
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
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
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
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
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
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
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捱
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
“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
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
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
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
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
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
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复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
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
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
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
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到大相国寺
里烧香。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
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
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
相国寺里去。
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
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
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
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
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
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
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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