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春耕夏种及秋收,冬间观瑞雪,醉倒被
蒙头。
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绝无闲闷与闲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
游。”
到得庄前,小童入去。从篱园里走出两个朱衣吏人来,接见这韦义方,道:
“张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看这
牌上写着“翠竹亭”,但见: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阴遮断屏山,密叶深茂轩
槛。烟锁幽亭仙鹤唳,云迷深谷野猿啼。亭子上铺陈酒器,四下里都种夭桃艳杏,
异卉奇葩,簇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与义方就席饮宴。义方欲待问张公是何等人,
被朱衣人连劝数杯,则问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辞自去,独留韦义方在翠竹轩,
只教少待。
韦义方等待多时无信,移步下亭子来。正行之间,在花木之外,见一座殿屋,
里面有人说话声。韦义方把舌头舔开朱红球路亭隔看时,但见:朱栏玉砌,峻宇
雕墙。云屏与珠箔齐开,宝殿共琼楼对峙。灵芝丛畔,青鸾彩凤交飞;琪树阴中,
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烟瑞气散氤氲。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
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两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两面铁枷,上手
枷着一个紫袍金带的人,称是某州城隍,因境内虎狼伤人,有失检举;下手枷着
一个顶盔贯甲,称是某县山神,虎狼损害平人,部辖不前。看这张公书断,各有
罪名。韦义方就窗眼内望见,失声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听得,即时
差两个黄巾力士,捉将韦义方来,驱至阶下。官吏称韦义方不合漏泄天机,合当
有罪。急得韦义方叩头告罪。
真人正恁么说,只见屏风后一个妇人,凤冠雾帔,珠履长裙,转屏风背后出
来,正是义方妹子文女,跪告张公道:“告真人,念是妾亲兄之面,可饶恕他。”
张公道:“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以剑剁吾,吾以亲戚之故,不见罪。今又窥觑
吾之殿宇,欲泄天机,看你妹妹面,饶你性命。我与你十万钱,把件物事与你为
照去支讨。”张公移身,已挺脚步入殿里。去不多时,取出一个旧席帽儿,付与
韦义方,教往扬州开明桥下,寻开生药铺申公,凭此为照,取钱十万贯。张公道:
“仙凡异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乘蹇驴,出这桃花庄去。”
到溪边,小童就驴背上把韦义方一推,头掉脚掀,攧将下去。义方如醉醒梦觉,
却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怀中,有个帽儿,似梦非梦,迟疑未决。且只得携着席帽
儿,取路下山来。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寻两个当直不见。只见店二哥出来,说道:“二十年
前有个韦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担阁。两个当直等不得,自归去了。如今恰好
二十年,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道:“昨日才过一日,却是二十年!我且
归去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我二亲。”便别了店主人。来到六合县,问人时,都
道:“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里有个韦谏议,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
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
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当时从六合县取路,迤逦直到扬州,问人寻到开明桥下,果然有个申公,开
生药铺。韦义方来到生药铺前,见一个老儿,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
剪苍髯,头上雪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
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磻溪执钓人。在生药铺里坐。韦义方道:“老丈拜揖!这
里莫是申公生药铺?”公公道:“便是。”韦义方着眼看生药铺厨里:四个茖
荖三个空,一个盛着西北风。韦义方肚里思量道:“却那里讨十万贯钱支与
我?”“且问大伯,买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说凉头明目。
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缺。”韦义方道:“回些
个百药煎。”公公道:“百药煎能消酒面,善润咽喉。要买几文?”韦义方道:
“回三钱。”公公道:“恰恨卖尽。”韦义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
甘草!性平无毒,能随诸药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语叫做‘国老’。要买几
文?”韦义方道:“问公公回五钱。”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韦义方对着公公道:“我不来买生药,一个人传语,是种瓜的张公。”申公
道:“张公却没事,传语我做甚么?”韦义方道:“教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
道:“钱却有,何以为照?”韦义方去怀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儿来。申公看着
青布帘里,叫浑家出来看。青布帘起处,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来,道:“丈
夫叫则甚?”韦义方心中道:“却和那张公一般,爱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浑家
看这席帽儿,是也不是。女孩儿道:“前日张公骑着蹇驴儿,打门前过,席帽儿
绽了,教我缝。当时没皂线,我把红线缝着顶上。”翻过来看时,果然红线缝着
顶。申公即时引韦义方入去家里,交还十万贯钱。韦义方得这项钱,把来修桥作
路,散与贫人。
忽一日,打一个酒店前过,见个小童,骑只驴儿。韦义方认得是当日载他过
溪的,问小童道:“张公在那里?”小童道:“见在酒店楼上,共申公饮酒。”
韦义方上酒店楼上来,见申公与张公对坐,义方便拜。张公道:“我本上仙长兴
张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态取归上天。
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道罢,用手一招,
叫两只仙鹤。申公与张古老各乘白鹤,腾空而去。则见半空遗下一幅纸来,拂开
看时,只见纸上题着八句儿诗,道是: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因嗟
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从今跨鹤楼
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
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获称心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
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
敖用砖打死而埋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
“尝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
“儿已杀而埋之,免使后人再见,以伤其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曰:“儿有救
人之心,此乃阴骘,必然不死。”后来叔敖官拜楚相。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
蛇,亦得后报。
南宋神宗朝熙宁年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由杞县知县,除佥杭州
判官。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字伯元,学习儒业。李懿到家收
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到杭州赴任。在任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
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
早晚作伴,就买书籍。王安辞了本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
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读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
意懒,止游山玩水,以自娱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
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子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
诗曰:
西出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
渡江至润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潇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
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
不足,忽见桥东一带粉墙中有殿堂,不知何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
“桥东粉墙,乃是何家?”渔人曰:“此三高士祠。”李元问曰:“三高何人也?”
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三个高士。”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
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范蠡,左张翰,右陆龟蒙。李元寻
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
人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
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
隐居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此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
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了吴国。后见越王义薄,扁舟遨
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仇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
“前人所建,不知何意。”李元于老人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子
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祠事可宜。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了老人笔砚,相辞出门。
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
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其蛇长尺余,如
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
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要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到船边,与了
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少等温,贮于盘中,将小蛇洗去污血。
命稍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了。蛇乃回头
数次,看着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教人见。”
朱蛇游入水中,穿波底而去。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
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之事。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父心甚
喜。在衙中住了数日,李元告父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
赴春选。”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令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
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出东新桥官塘大路,过长安坝,至嘉禾,
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湖光,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教暂住行
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
亭,凭阑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空濛;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间,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揖,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
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
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
非误认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
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
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气。那秀才
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
回,特命学生伺候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叙旧谊,可乎?”
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望,幸乞恕察。”朱秀才曰:
“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虹亭。至
长桥尽处,柳阴之中,泊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
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设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教开船,从者荡桨,舟
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
须臾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
滩头,摆列着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
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