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
自买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严氏听说,大哭起来,一交跌倒。不知五脏何
如,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当时众人灌汤,
救得苏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
死得好苦!谁想我老来无靠!”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丈夫再三苦劝,
只得勉强。过了半月,并无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依教训,致
有今日祸事,吃人杀了,没捉获处,也只得没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写个帖
子,告禀四方之人,倘得见头,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连
忙便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上写:“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
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得凶身者,愿赏钱二千贯。”将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
人寻获,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官给赏钱五百贯;如捉获凶身者,
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哄动。不题。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浑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
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止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
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
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
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
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
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
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
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
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
身处处牢。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
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
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
迹,那里查考?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
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爷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
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把
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
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
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
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
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
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
“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
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个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
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
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
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
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
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
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
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
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
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
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
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
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
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
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
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
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
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
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
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
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
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
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
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
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
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
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
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
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
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
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
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
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
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
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
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
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
“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
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
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
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
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
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
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
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
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
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
“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
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
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
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
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
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
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
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
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
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
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
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
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
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
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
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
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李
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
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用处?”张公犹自抵
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
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
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
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
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
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
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
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
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
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
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
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
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
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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