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然而入。
至殿下,礼毕,楚王问曰:“汝齐国地狭人稀乎?”晏子曰:“臣齐国东连
海岛,西跨魏秦,北拒赵燕,南吞吴楚;鸡鸣犬吠相闻,数千里不绝,安得为地
狭耶?”楚王曰:“地土虽阔,人物却少。”晏子曰:“臣国中人呵气如云,沸
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金银珠玉,堆积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
曰:“既然地广人稠,何故使一小儿来吾国中为使耶?”晏子答曰:“使于大国
者,则用大人;使于小国者,则当用小儿。因此特命晏婴到此。”楚王视臣下,
无言可答。请晏婴上殿,命座。侍臣进酒,晏子欣然畅饮,不以为意。
少刻,金瓜簇拥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称冤屈。晏子视之,乃齐国带来从者,
问:“得何罪?”楚臣对曰:“来筵前作贼,盗酒器而出。被户尉所获,乃真赃
正犯也。”其人曰:“实不曾盗,乃户尉图赖。”晏子曰:“真赃正犯,尚敢抵
赖!速与吾牵出市曹斩之。”楚臣曰:“丞相远来,何不带诚实之人?令从者作
贼,其主岂不羞颜?”晏子曰:“此人自幼跟随,极知心腹。今日为盗,有何难
见?昔在齐国是个君子,今到楚国却为小人,乃风俗之所变也。吾闻江南洞庭有
一树,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黄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将此树移于北方,结
成果木,乃名枳实。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谓南橘北枳,便分两等,乃风
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齐不为盗,在楚为盗,更复何疑?”
楚王大惭,急离御座,拱手于晏子曰:“真乃贤士也!吾国中大小公卿,万
不及一。愿赐见教,一听严命。”晏子曰:“王上安坐,听臣一言。齐国中有三
士,皆万夫不当之勇,久欲起兵来吞楚国,吾力言不可,齐、楚不睦,苍生受害,
心何忍焉?今臣特来讲和,王上可亲诣齐国和亲,结为唇齿之邦,歃血为盟。若
邻国加兵,互相救应,永无侵扰,可保万年之基业。若不听臣,祸不远矣。非臣
相吓,愿王裁之。”王曰:“闻公之才,寡人情愿和亲。但所患者,齐三士皆无
仁义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臣愿保驾。聊施小计,教三士死
于大王之前,以绝两国之患。”楚王曰:“若三士俱亡,吾宁为小邦,年朝岁贡
而无怨。”晏子许之。楚王乃大设筵席,送令先去,随后收拾进献礼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归报,齐景公闻之大喜,令大小公卿:“尽随吾出郭迎接丞相。”
三士闻之转怒。晏子至,景公下车而迎。慰劳已毕,同载而回。齐国之人看者塞
途。晏子辞景公回府。次日入宫,见三士在阁下博戏,晏子进前施礼。三士亦不
回顾,傲忽之气,旁若无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见景公,说三士如此无
礼。景公曰:“此三人如常带剑上殿,视吾如小儿,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
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宽心,来朝楚国君臣皆至,可大张御宴,待臣于筵
间略施小计,令三士皆自杀,何如?”景公曰:“计将安出?”晏子曰:“此三
人者皆一勇匹夫,并无谋略,若如此如此,祸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员,车载金珠玩好之物,亲至朝门。景公请入,
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礼罢,二君分宾主而坐。楚王令群臣罗拜阶下,楚王拱手
伏罪曰:“二十年间,多有凶犯。今因丞相之言,特来请罪。薄礼上贡,望乞恕
纳。”齐景公谢讫,大设筵宴,二国君臣相庆。三士带剑立于殿下,昂昂自若。
晏子进退揖让,并不谄于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园金桃已熟,可采来筵间食之。”须臾,一宫监金
盘内捧出五枚。齐王曰:“园中桃树,今岁止收五枚,味甜气香,与他树不同。
丞相捧杯进酒,以庆此桃。”上古之时,桃树难得,今园中有此五枚,为希罕之
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进楚王。饮毕,食其一桃。又进齐王,饮毕,食其一桃。
齐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国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
而食之,赐酒一爵。齐王曰:“齐、楚二国公卿之中,言其功勋大者,当食此桃。”
田开疆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
齐王曰:“擎王保驾,功莫大焉。”晏子慌忙进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
顾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者未为奇,吾曾斩长蛟于黄河,救主上回故国,觑
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进酒赐桃,又何疑
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公孙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于十万军中,手挥
铁阕,救主公出,军中无敢近者,此功若何?”齐王曰:“据卿之功,极天际地,
无可比者。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晏子曰:“将军之功最大,
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公孙接按剑而言曰:“诛龙斩虎,小可
事耳。吾纵横于十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
受辱于两国君臣之前,为万代之耻笑,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言讫,遂拔剑自
刎而死。田开疆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
吾之羞耻,何日可脱?”言讫,自刎而死。顾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同骨
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讫,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
二桃不能杀三士,今已绝虑,吾计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叹曰:“丞相神机
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后,永尊上国,誓无侵犯。”齐王将三士敕葬于东门
外。
自此齐、楚连和,绝其士马,齐为霸国。晏子名扬万世,宣圣亦称其善。后
来诸葛孔明曾为《梁父吟》,单道此事,吟曰:“步出齐城门,遥望汤阴里;里
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顾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又《满江红》词一篇,
古人单道此事,词云:
“齐景雄风,因习战、海滨猎。正驱驰,忽逢猛兽,众皆惊绝。壮士开
疆能奋勇,双拳杀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宠恩荣,真豪杰!
顾冶子,除妖孽;强秦战,公孙接。笑三人恃勇,在齐猖獗。只被晏婴施小
巧,二桃中计皆身灭。齐东门,累累有三坟,荒郊月。”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飞禽惹起祸根芽,七命相残事可嗟。奉劝世人须鉴戒,莫教儿女不当家。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机户,姓沈,名
昱,字必显,家中颇为丰足。娶妻严氏,夫妇恩爱。单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长
一十八岁,未曾婚娶。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专好
风流闲耍,养画眉过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训他不下。街坊邻里取他一个
浑名,叫做“沈鸟儿”。每日五更,提了画眉,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不只
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红柳绿之时。当日,沈秀侵晨起来,梳
洗罢,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儿,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
系世间无!将他各处去斗,俱斗他不过,成百十贯赢得。因此十分爱惜他,如性
命一般。做一个金漆笼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绿纱罩儿,提了在手,
摇摇摆摆,径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画眉。不想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好似:
猪羊进入宰生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径到柳林里来,不意来得迟了些,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
净荡荡、黑阴阴,没一个人往来。沈秀独自一个,把画眉挂在柳树上,叫了一回。
沈秀自觉没情没绪,除了笼儿,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阵疼,滚将上来,一块
儿蹲到在地上。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心馄饨”,一名“小肠疝气”,
每常一发一个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况又来迟,众人散了,没些情绪,闷上
心来。这一次甚是发得凶,一跤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日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儿,径往柳
林里穿过,褚家堂做生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三步那做两步,近前歇
下担儿。看那沈秀,脸色腊查黄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止有一个画眉笼
儿,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时见财起意,穷极计生,心中想道:“终日
括得这两分银子,怎地得快活?”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
好。张公道:“别的不打紧,只这个画眉,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便提在手,却
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苏醒,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要挣身子不起,只口里骂道:
“老忘八!将我画眉那里去?”张公听骂,“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
他倘爬起赶来,我倒反吃他亏。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却去那桶里,
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一勒。那湾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在
一边。张公也慌张了,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
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儿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
一道烟径走,穿街过巷,投一个去处。你道只因这个画眉,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
正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当时张公一头走,一头心里想道:“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个客人,时常
要买虫蚁,何不将去卖与他?”一径望武林门外来。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好
见三个客人,两个后生跟着,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货物回去,却从门外进来,客
人俱是东京汴梁人。内中有个姓李,名吉,贩卖生药。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见
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那客人看那
画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爱它。便问张公:“你肯卖么?”
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转看转好,便道:
“与你一两银子。”张公自道着手了,便道:“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添
些便罢。”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秤秤看,到有一两二钱,道:“也罢。”递与
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一看,将来放在荷包里,将画眉与了客人,别了便走。
口里道:“发脱得这祸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
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作恶恐遭天地责,欺心犹怕鬼神知。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止婆老两口儿,又无儿子。婆儿见张公回来,
便道:“篾子一条也不动,缘何又回来得早?有甚事干?”张公只不答应,挑着
担子,径入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道:“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恰才如此
如此,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与你权且快活使用。”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至巳牌时分,两个挑粪庄家,打从那里过。见了这
没头尸首挡在地上,吃了一惊,声张起来。当坊里甲邻佑,一时嚷动。本坊申呈
本县,本县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来柳阴里,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
只是无头,又无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城里城外,纷纷乱
嚷。
却说沈秀家,到晚不见他回来,使人去各处寻不见。天明,央人入城寻时,
只见湖洲墅嚷道:“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说,想道:“我的儿
子昨日入城拖画眉,至今无寻他处,莫不得是他?”连叫丈夫:“你必须自进城
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无头尸首,仔细定睛,上下看
了衣服,却认得是儿子,大哭起来。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无凶身。”其
时,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不知怎的被人
杀了。望老爷做主!”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径回家,对妻说道:“是我儿子,被
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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