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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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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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

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

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

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

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

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

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

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

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攧死数人。百

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

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

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

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

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

绵州。”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

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

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

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闲话休题。

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

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

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

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

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

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

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

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

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

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恭

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

“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

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

德佑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领着两个儿子,并

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

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

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

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术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

步军都四散奔溃。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

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

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

“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

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

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

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

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

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

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

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

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

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

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

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

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

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其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

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

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

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

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

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

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

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服之

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

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

道;“休哭,休哭!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

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

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试看风树倒,谁

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

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

醮,乃自撰青词祈佑,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

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

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无成。众口皆诋

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

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览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

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

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

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

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此人乃是太学生郑

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

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

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

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

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

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

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

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

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

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

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

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

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

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边

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

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

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睟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

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

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

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

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

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

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

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

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

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

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赵分如过童不

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

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

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

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

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

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

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

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

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

“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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