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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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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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

计。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

块,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

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众小儿齐声道:“好!”

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

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

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

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们服

也不服?”众小儿都应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

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自此为始,每早排

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交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

度;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正是:天挺英豪

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

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

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家中也有些小

家私,都被他赌博,消费得七八了。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彆着气,三两日

出去不归。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

小名了。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

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

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婆留闲时,

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

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婆留问道:

“有甚好赌客在家?”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

是赌博,也肯使花酒钱。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

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他们都是

见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

几贯钱钞使用。”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便对一局,打

甚紧?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

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若还输去,我自赔你。”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

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锺相见。这二锺一个叫做锺明,一个叫做锺亮,

他父亲是锺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

好拳棒,兼善博戏。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原来二锺也喜拳棒,

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锺明

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

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

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回头看着汉老道:

“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

做一堆儿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

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锺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厮另取一

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

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

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锺明道:

“最好。”锺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

且共饮酒。”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女唱曲侑酒。正是:赌场逢妓女,银子当砖

块。牡丹花下死,还却风流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

“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锺明、锺亮便起身道:

“老父呼唤,不得不去。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

同当直的一齐去了。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

时还我?”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出得门来,自言自语

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

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

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

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顾三郎道:“甚话?”婆留道:“不

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

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顾三郎道:“莫问,莫问,

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

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顾三郎

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

嗽一声。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

舱,船舱还藏得四个人。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

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说罢,众人拿橹动篙,

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顾三郎道:

“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

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

用。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正思

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

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撶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

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

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撶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

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

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

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

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

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唬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

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

将舟中辎重,恣意搬取。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

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

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

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

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

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

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汉老兀自床

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

留道:“锺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

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

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

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

“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锺未来,我要寻个静

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

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锺明、锺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

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锺,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

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锺明、锺亮两个私下称赞道:

“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齁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

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

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

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

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外。我们

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

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

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

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

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

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

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

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

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家严儿学好,

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

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

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倖其

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

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

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

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

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

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

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盗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

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

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

他场中铸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

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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