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
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
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
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
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
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
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
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
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
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
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
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
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
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
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
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
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
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
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
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
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
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
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
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
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
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
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
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
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
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
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
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
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
云:“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郑司
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
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
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
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
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
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
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
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
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
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
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
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
“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东京
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
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买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
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
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司户心中已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
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觑,谁
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
泣耶?”杨玉蹙頞答道:“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
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钗布裙,啜菽饮水,
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
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
真乃万代阴德也。”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
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
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洗盏更酌,
是日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
单司户不复与狎昵,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
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
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
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妾自当含忍。万一征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
独宿,以报恩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惨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
非诳语也。
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
杨玉敛容笑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
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
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
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已。四承务要亲往全
州,主张亲事;教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
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未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
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
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
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
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使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
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已
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祗候,席间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
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祥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
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
晨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
山,妾惟有日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贵而已。”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
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那通判是个正直之人,见太
守发狂,便离席起立,正色发作道:“既司户有宿约,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
叔嫂之谊。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太守踧谢道:“老夫不
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
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教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
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教除去杨玉名字。杨翁、
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
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遣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
隔屏对翁、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
金帛已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妪兀自号哭不止,太守
喝退了杨翁、杨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抬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
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教受了。是日,郑司理为
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寻旧约,不教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贺,司户置酒相待。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
单公去讫。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
其他姊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
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
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
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
才来禀。杨翁、杨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客已齐,方敢禀知司户,
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暄,便上
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妪家连居。
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
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日,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
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子沉沦粪土,无有出期,
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
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
差。正是: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
姬。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
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
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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