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
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
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
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
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
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
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
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
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
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
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
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
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
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
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
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
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
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
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
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
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
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
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
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
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
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
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
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
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
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
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
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
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一幅画
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不题梅氏母子
回家。
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
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
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
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
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
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
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
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
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心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
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
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
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
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
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罟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
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
“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
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
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
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
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
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
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
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
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
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
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
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
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
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
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
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
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
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
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
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
“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
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
“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
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
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
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
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
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
“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
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
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
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
前,都两旁跕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
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
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
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
“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
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
“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
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
“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
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
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
“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
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
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
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
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
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
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
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
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
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
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
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
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
“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
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做五坛,
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
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
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
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
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
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
子一字儿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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