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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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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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

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

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

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

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

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

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

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

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

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

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

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

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

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

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

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

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

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

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

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

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

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

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

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

令饥饿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

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

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

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

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

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

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

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象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

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

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小则

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

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

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

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

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

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

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

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

享年八十四岁。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

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薄,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

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

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

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

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

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

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

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

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

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

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

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

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

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

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

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

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

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

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

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

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

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

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

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

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

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

“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

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

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

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

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

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

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

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

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

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

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

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

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

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

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

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

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

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

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

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

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

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

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

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

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

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

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

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

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

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

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

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

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

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

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

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

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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