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
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
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
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
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
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
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
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
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
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
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
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
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
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
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
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
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
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
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
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
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
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
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
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
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
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
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
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
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
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
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
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
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
“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
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
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
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
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
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
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
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
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
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
正是: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再说尼姑出了太尉衙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张远
在门首伺候多时了,远远地望见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
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儿,慌忙迎上一步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
尼姑回身转巷,张远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从头细话,将一对戒指
儿度与张远。张远看见道:“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张
远转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一个戒指,双手带着,欢喜自不必说。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陈衙邀请,说道:“因夫人小姐光临,各位施主
人家,贫僧都预先回了。明日更无别人,千万早降。”夫人已自被小姐朝暮聒絮
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张远先去期约阮三。到黄昏人静,悄悄地用一乘
女轿抬到庵里。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分明正是:猪
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女童起来,佛前烧香点烛,厨下准备斋供。天明便去
催那采画匠来,与圣像开了光明,早斋就打发去了。少时陈太尉女眷到来,怕不
稳便,单留同辈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诵经。
将次到巳牌时分,夫人与小姐两个轿儿来了。尼姑忙出迎接,邀入方丈。茶
罢,去殿前、殿后拈香礼拜。夫人见旁无杂人,心下欢喜。尼姑请到小轩中宽坐,
那伙随从的男女各有个坐处。尼姑支分完了,来陪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观看了一
回,才回到轩中吃斋。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
“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
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
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
“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
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
阮三倒褪几步,候小姐近前,两手相挽,转过床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
小巧漆桌藤床,隔断了外人耳目。两人搂做一团,说了几句情话,双双解带,好
似渴龙见水。这场云雨,其实畅快。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想着吹箫风韵,一个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载欠安宁,此际相逢侥幸。
一个难辞病体,一个敢惜童身?枕边吁喘不停声,还嫌道欢娱俄顷。
原来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
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今日得见,倒身奉承,尽情
取乐。不料乐极悲生,为好成歉。一阳失去,片时气断丹田;七魄分飞,顷刻魂
归阴府。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
用双手儿搂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
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
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
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
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
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
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
已,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
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
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
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慌道:
“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
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
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
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
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
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
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
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
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
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
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
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
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失意叹声
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三儿
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郎死了,放声大
哭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
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
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厝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馀,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
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如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
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
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
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亲,
事已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看看天晚,陈太尉
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
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
太尉不听说万事俱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
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
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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