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馆主的意思。”季寻芳淡然道,“馆主不想为难你,也希望你们可以就此收敛,不要再来惹事。”
“他不是想知道我背后受何人指使吗?”霜晨疑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走?”
“无论是谁馆主都有办法应付,既然你不肯说他也没必要强求,所以现在,你可以离开。”季寻芳道。
“他还真有自信,”霜晨说着,嘴角闪出一抹冷笑,“你最好提醒他不要随便轻敌,有些敌人就算他知道是谁也未必应付得了,何况敌在暗他在明。”
“霜晨姑娘居然会替馆主着想,实在难得。”季寻芳笑道,目色明亮,“我替馆主感谢姑娘好意。”
“好意?”霜晨看着季寻芳一脸纯真,哭笑不得,“如果你一定要感谢我,我也只好接受,不过,”仿佛有叹息之意,霜晨道,“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给叶浅斟办事,叫人费解。”
“为何不能呢?”季寻芳明白霜晨所指,他和叶浅斟同为清都山人门下弟子,各有所长,没有理由寄人篱下。
然而季寻芳却坦然笑了笑,“如果姑娘了解叶馆主就不会有此疑问了,能够追随于他是每个人的荣幸。”
霜晨微微一怔,与季寻芳的心态相较,让她不免感到些失落。料想自身处境,虽说也已受到相国器重,然而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那种马首是瞻的自豪感。
霜晨不再多说,把凤萧□腰间便朝门口走了过去。
外面天朗气清,海浪翻滚的声音一波波传来,空中海鸟翔集,发出横贯天宇的悠长鸣叫。
“姑娘。”季寻芳忽然叫道,在霜晨即将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
霜晨驻足转身,身后的海风吹卷着她的红衣和长发,她的神色显得有些萧索,不禁疑惑地看着季寻芳。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脱口而出,季寻芳道,“一直有个疑问,姑娘的名字为何如此特别?你……没有姓氏吗?”
“没有……”霜晨脸色瞬间凝滞,默默垂下眼帘,低声,“我只有这个名字,主公捡到我的时候,是个落霜的早晨,仅此而已……”
低沉而冷漠的声音仿佛被海浪冲得四分五裂,但季寻芳还是用力一字字听全。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在那低垂的眼眸中,仿佛幻觉一般,一瞬间闪过某种柔软的东西,让他看得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当红色身影飘然而去消失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竟未来得及与她道一句“再见”……
依旧是同一片海,却已然是薄暮时分。半边落日在海天相接处扑撒了橙色的余晖,满眼波光粼粼,而人就仿佛这波涛中的一星光影,浮沉不定。
细碎的光芒反射在叶浅斟脸上,环顾四周的水域,一艘艘硕大无朋的船只横亘在眼前。岸上,工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纷纷打点装备踏上归途。
叶浅斟独立于甲板之上,脚下便是三个月后即将出行“幻海”的船队里最大的一艘,遥王赐名为“靖幻”的巨轮。
相传在东海深处有片云雾缭绕的海域,海里的一切没有人知晓,冒险出海一探究竟的人们都从此下落不明。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涉足,只为它留下一个美丽的名字——“幻海”,以此来冲淡那些恐怖的记忆。
“迷雾散,幻海出,金银地,不返途。”
海边的孩子们从小便口念歌谣,欢欢喜喜度过他们的童年。
当真有那么一片遍地金银的土地,可以叫人流连忘返,不顾家人的惦念留在上面享乐?叶浅斟冷笑一声,他倒要看看那片迷雾后究竟藏着什么。
“馆主,”一名老船员在这时走来,劝道,“天色不早了,海里风大,早点回去歇息吧。”
“不碍的,你乘我的小船回岸,今晚我替你守夜。”叶浅斟不假思索道。绛紫色的披风直垂脚底,在夕阳下显出利落的线条,映衬着修长的身形。
老船员知道馆主一向随兴所至,只好遵命退下。
叶浅斟就这样一动不动在甲板上遥望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起刚刚遥王那种义无反顾的表情,便蹙起了眉,低斥一声:“幼稚!”
……
在钟伯瑜等人的葬礼之后,叶浅斟来到遥王身边把相国和太子的事情转告给他。原本以为遥王会为此大惊失色以至怒不可遏,可是叶浅斟见到的却依旧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那脸上如果有,也就只有隐隐的失落。
遥王妃看着身边的丈夫默然的神色,纯澈温柔的眼里满是怜惜,她缓缓握住遥王的手,仿佛要传递给他振作的力量。
遥王却冲她微微摇头,只低声道了句:“没事。”
“你准备怎么做?”叶浅斟语气爽朗,“明枪还是暗箭,只要你一句话,那个钧天相国能做到的事我也同样做得到。”
“不需要,”遥王平静地看着他,“这件事我亲自处理。”
“亲自?”叶浅斟不明所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皱眉,“你要干什么?”
“我要亲自去趟宣歌,找他问个明白。”遥王口中的“宣歌”便是央国的都邑。
“问太子?”叶浅斟瞠目结舌,“事情不是明摆着,他容不下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弟弟,在你还没对他的王位下手之前先把你除掉,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只问一句,”遥王神色依旧清清淡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只问他,如果我发誓不坐这个皇位,我是不是一定要死。”
叶浅斟忽然哽咽住了,面对那样执着而天真的表情,他无话可说。
然而身边的遥王妃却有些情急,握紧遥王的手,轻声,“桑,你知道藩王不得皇命是不准随意进都的。若是有人要对你不利,你就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借口。”
“我明白,”遥王语气轻缓,目光柔和地望着妻子,“可若不去这一趟,我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不许说死。”遥王妃连忙截住他的话,坚定地摇头,“你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遥王微微笑了出来,清俊的脸上犹如阳光朗照,明晰优雅。
于是,叶浅斟目送夫妇二人登上了远行的车辇。旌旗蔽空,撑起了硕大的“遥”字,浩浩荡荡朝着都邑宣歌进发了。
……
“你以为他会以天下作为筹码跟你赌一个虚无的亲情吗?幼稚得可笑!”叶浅斟想罢,不禁冷笑轻斥。
薄雾迷蒙,笼罩了天上的星斗。
直到四周已然漆黑一片,只见远方灯塔上的微光。叶浅斟这才仿佛意兴阑珊,转身走下了甲板,来到船舱。
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船舱里一片灯火通明。
今晚没有歌舞,转过层层帷幔,只见一个空荡荡的卧榻。叶浅斟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凄然,竟不觉停住了脚步,迟疑着不愿就寝。
“馆主,请用茶。”这时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婢女,端着一个茶盘来到他身边,低垂着头,看不见样貌。然而那声音却出奇的动听,宛如玉觞轻碰,清灵通透。
叶浅斟转身微微看着她,嘴角扬起,没说话便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带着种喝酒的架势。
那婢女仿佛也有些意外,却依旧垂首不去看他,也不离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多说一句。
然而时间越久,那婢女端着茶盘的手就越加不自觉地微微抖动起来,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叶浅斟。而叶浅斟居然也在看着她,二人目光霍然相触的一刻,都不禁一颤。
那婢女容貌清丽,神色却带着几分傲然,一身淡黄色的裙裳素雅端秀。
“你是新来的婢女?从前没见过你。”叶浅斟浅笑着看她,眼中有捉摸不定的光芒。
婢女眼神游移了一下,点了点头,却没有回话。
“你在茶里放的东西实在不怎么样,茶味全搅浑了,”叶浅斟忽然道,“我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
婢女目光猛然一聚,有些惊惶,又带着怒意,微咬唇角瞪他。
这种眼神让叶浅斟有一瞬间的惊诧,他神色蓦然一变,凝住双眸,仿佛在从她眼中寻找什么东西。
“既然知道我在茶里下了毒,为什么还要喝掉?”那婢女终于开口。
“只是想看看你这戏接下来要怎么演,”叶浅斟死盯着她不放,“我正愁一个人没事做无聊得很。”
“你……”婢女怒目而视,却又仿佛难以置信,“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喝茶,只喝酒。”叶浅斟淡淡回道。
婢女的神色顷刻颓丧下来,自己在这个人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茶里的毒我下得很重,你……”婢女看着叶浅斟面不改色,怀疑那毒药的效应,而语气却仿佛在担心他的安危。
“既然早知道你在茶里下毒,自然有所准备。”说着,叶浅斟左手从袖中缓缓抬起,便把一杯完整无缺的茶放到婢女手中的茶盘上,“就算再重的毒,完全没碰到,自然不会有事。”
他居然早就把杯子调换了!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她居然完全没有看到!
她望着他,不禁哑然。
“看你的样子根本不懂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为什么要杀我?”叶浅斟凝眉问。
“为什么?”那婢女冷笑一声,“我不杀你,他就会死在你手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叶浅斟一怔,目色瞬间凝结,盯住那婢女缓缓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婢女双肩微微一抖,像是被叶浅斟问住了,迟疑了一下,终于冷笑道:“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竺家!”
如此遥远却熟悉的语气重现在耳畔,叶浅斟只觉恍然如梦,“竺花陌……”他叫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带着自嘲的语气,他早该看出来的。
不仅是这张漂亮的脸蛋,就连脸上傲慢而强硬的神情也与小时候如出一辙。竺家大小姐,害得幼年的他尝尽苦难的竺家大小姐,他怎能忘记!
竺花陌冷冷看着他,“怎样?是不是当你在竺府的时候,就已经恨不得想杀了我?”
“你说对了,就是现在我还是想杀了你!”叶浅斟朝竺花陌逼近一步,凛然道,“但是在那之前,我要知道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个人‘出卖’过你,你难道忘了吗……”竺花陌幽幽说道。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叶浅斟只感到呼吸局促,宽大袍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回想起当日画船上那个转瞬飞离的身影,叶浅斟凝眉看向竺花陌,“他是钧天相国的人,你来杀我是为了帮他完成任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夫君!”竺花陌带着某种莫名的怨念说道,示威般扬起如花的脸庞。
叶浅斟蓦然一惊,竺家大小姐居然嫁给了一个小奴!想到这,心跟着猛然一抖,眼中居然凝聚出莫名的怨愤。
两人就这样怒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终于,望着他熟悉的眉眼,竟逐渐有晶亮的液体从竺花陌眼底渗出,一点一滴击溃了她的冷漠。
“你见到他就会杀了他对不对?他之前出卖过你,现在又是钧天相国的手下……”她颤声道。
叶浅斟默然不语。
“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又见面结果却要兵戎相向?”竺花陌歇斯底里地说着,“你恨他,想杀了他,可他却一点都不愿对你下手,连相国的命令他都不愿听从……”
“我知道,”叶浅斟语气冷定,“上一次他来我船上,他出的那一招根本没有用尽全力。那招式的速度接近我时突然慢了下来,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想杀我,不然我也未必躲得过,说不定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你不会放过一个要杀你的人,更何况你是那样恨他……”竺花陌含泪垂眉。
“是。”叶浅斟眼前闪过一丝决然。
“可是你不该恨他,你该恨的人是我!当初他是受了我的挑唆,是我骗他说如果他肯救我出去,我就叫爹帮你们谋一个好差事,不再做家奴。”竺花陌强压着声音的颤抖,“是我骗了他……你知道我一向就是这样的人,我对你们从来都是言而无信的。可是他很幼稚,他相信了我的话答应了我,为的是你们将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叶浅斟凝眉看着她,脸上有本不该有的平静。
“我就是这样恶毒,为了离间你们,我才没有告诉爹事情的全部。我把景留下来,要你觉得他出卖了你,要让你恨他,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而结果我真的做到了。”竺花陌语气坦然而轻慢,她在等叶浅斟的愤怒升腾起来。
然而,叶浅斟的目光依旧平静深邃,“你究竟想让我怎样?”他漠然问道。
“杀了我,放了他。”竺花陌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你怎知他一定杀不了我?”叶浅斟不以为然,“他用尽全力未必做不到。”
“不,他做不到,因为他根本不会用尽全力。”竺花陌坚持道,“因为他在乎你这个兄弟。”
“兄弟……可如果为了你呢?”叶浅斟忽然勾起嘴角,划出一抹得意的笑,“如果我告诉他我要杀了你,你觉得他会不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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