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突然看到山脚下稀疏地缀着几粒微弱的灯光,他不由惊喜地叫道:“但家凹
到了!”
这声喊叫,斩断了张楚文的诗情,他的情绪戛然止住。他不记得自己的诗有多
长,只知道自己的激情喷涌到此,也已尽兴。现在比写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
地到了。
但家凹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贫穷。村凹很小,只有七户人家,全村人口和散居在
村外的人加起来也不到百人,但村子并不小,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是这个村的。张楚
文颇有些失望,一是觉得人太少,并不很适宜大干一番事业,二是但老爹竟然不是
贫农而是中农。张楚文使劲抱怨皇甫浩说你怎么也不弄清楚他的成分呢?同样的失
望感皇甫浩也有,不过,只是他的希望本来也没有多大,所以失望感也就小得多。
这天晚上他们在但老爹家一人吃了一碗红薯饭。或是饿了,或是新鲜,总之两
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吃的。
乡里干部弄不清这两个学生伢跑到山里来干什么,但张楚文热情洋溢而又文绉
绉的语言却实实在在地感染了他们,他们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平日的生活多么辛苦
呀,如果真的来上一群这样有趣的学生,那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于是,他们在张
楚文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渐渐地生出些兴趣,又渐渐地鼓起了热情。干部们连声地
说“欢迎欢迎”,多余的客气话似乎再也讲不出来了。这令张楚文对皇甫浩感叹了
半天,说是山里人多么朴实呀,除了这些简单的话,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词。在这一
点上,皇甫浩倒觉得张楚文没有说错。
张楚文在大谈把青春献给山乡人民的时候,自己仍然被自己的热情感动着,头
天夜里的那一点点失望感,很快被驱除一尽。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定是会大有作为
的,因为这里贫穷,这里落后,这里的干部木讷而无见识。这样的地方,不靠他这
样有知识有热情的青年来改造和建设,又能靠谁?张楚文在同几个干部交谈之后,
越发确立了自己对未来的信心。他兴奋地对皇甫浩说:“这里正是我们干事业的地
方!”
皇甫浩的心境与张楚文的全然不同,无论干成什么样,对他来说,都是枉然,
他只想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他好好生活。为此,他对张楚文的表态只是淡淡地说
了一句:“全看你的了。”
张楚文和皇甫浩只在但家凹呆了两天,便返回学校。张楚文在向校长汇报时,
声音朗朗的。他说,他们去的时候带着满心的疑惑,回来时却带回了山区老乡们的
殷殷期待。张楚文就此行向全校同学作了一个报告,报告的最后,张楚文朗诵了他
在途中所写的诗歌。待他朗诵完后,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
张楚文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自豪和荣耀。他坚信自己所选择的一切,绝没有错。
八
一雨报秋。乌泥湖的竹子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全部死尽。最后一支竹子是刘三
熊同郗婆婆的三儿子贵生打架时折断的。刘三熊的脸上被竹枝刷出几十道血痕,气
得许素珍当即找到郗婆婆,说小孩子打架也不能这样下毒手呀!郗婆婆说小孩子就
是小孩子嘛,下手哪里顾得上轻重?一句话顶得许素珍拉下脸来破口大骂。本来许
素珍同郗婆婆关系还处得不错,这一回为了两个小孩子,吵了个昏天黑地,恶气三
天都没有消完。许素珍一连几天都去雯颖那里诉说,雯颖不知道应该劝哪边好。听
完许素珍告状,又听郗婆婆诉苦。雯颖说:“你们两个都有一千个道理,我也不晓
得听谁的。总之吵架骂人都不对,我看你们算了吧。”
张雅娟暗中对雯颖撇撇嘴,低语道:“两个恶鸡婆,都不是好东西。”
雯颖笑笑说:“其实她们俩还都是好人,就是喜欢吵架。”
雯颖这些日子什么也顾不上,心里都被欢喜占据了。大毛考上了大学,并且是
以全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清华大学——那是丁子恒的母校。丁子恒兴奋得
跑到街上去买了一瓶酒。他原本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可这些天,天天都要来一点。
说是太高兴了,不知道应该如何享受自己的这份快乐。
但大毛的快乐可没有他的父母这样彻底,他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他觉得了
不起的人应该是张楚文而不是他,可是人们都带着满脸笑容向他祝贺并说了许多许
多赞美的话,却将张楚文冷落一边,就仿佛他是不图上进闲极无聊的社会青年似的。
张楚文按照自己的誓言去行动,而他大毛却做了逃兵。张楚文跟他家里已彻底闹翻
了,他宣布与他的父母决裂,然后住在学校不回家。这样的动作,大毛觉得自己是
万万不敢的。他不敢不听父母的话,不敢不听师长的话,不敢不孝不敬,不敢走自
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他只是个懦夫。而他所有的不敢,张楚文都英勇地做到了,
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自己所追求的事业中去。大毛想,大人们对一个人的人生价值
的判断是多么俗气呀。
分手在即,张楚文特地跑回乌泥湖,约了大毛、吴金宝和皇甫浩在外面畅谈。
吴金宝考取的是华中理工学院,他母亲和继父老袁高兴得几乎快疯了,就连袁
继辉和袁英辉也得意得不行,在宿舍里到处跟人说我大哥考取大学了!吴金宝虽然
对自己有如此结局也颇满意,可每当他见到大毛时,心里便有怏怏不乐的情绪生出。
他为自己永远也超不过大毛而悲哀,他觉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自己比大毛更加用功;
也不是自己没有才华,自己在许多事情上远比大毛聪明和灵活。那么,怪什么呢?
只能怪命运对他特别不公平。
面对满面愧疚的大毛,张楚文一副豁达的样子。他拍拍大毛的肩,笑道:“算
了,大毛,这世界上总要有人去读书,你又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子,你不读谁读呢?
再说真让你去了但家凹,我还拿不准你能做些什么呢?”
大毛虽没做声,但心里却也有些不服,心想自己如果真到农村去了,怎么会什
么都不行呢?至少按机械原理修修拖拉机是可以的吧?不过大毛什么也没说,他觉
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辩解的资格。
四个人在一盏路灯下大谈未来和前程。这样的时候,张楚文永远是主讲。张楚
文富于煽动性的语言,总是能把听讲人的激情调动起来。青春是多么美丽,多么富
于魅力。青春的光芒能将黑暗驱散一尽,能够照亮一切,能将一具具凡俗的肉体燃
烧起来,凡俗之气烧尽后,便只剩下神圣。
四个人聊得忘了时间。关于理想,关于生命,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社会,
关于知识,关于一切的一切,关于所有的所有。在一种特别的兴奋驱动下,他们甚
至忘却了自己,亦不知东方之既白。直到丁子恒夜半见儿子不归,急得毛焦火辣,
领了二毛四下寻人,一直寻到这路灯柱下时,四个年轻人方才发现天已经在他们的
激情飞扬中蒙蒙地亮起来了。
九
一连好几天都在开学习毛主席看作经验交流会。林院长已经领了一拨人前往北
方多沙河流做考察去了。在他们走的头一天,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传来,院内的
工程师们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惊喜万分。丁子恒心情十分激动,他知道一个国家没
有核武器,是无法在战争中跟强手较量的。而现在,就算美国军事力量强大,面对
中国的原子弹,也不能不忌惮几分。丁子恒在惊喜交加间,突然记起不久前见到李
昆吾,李昆吾说要出差,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去何处干什么,只说以后会听到惊人消
息的。丁子恒想,莫非就是因为这个?三峡大坝防核袭击等各种试验项目,林院长
一直都说自会安排,李昆吾一干人的神秘出差,很可能正是为了收集大坝模型在核
爆炸情况下的各种数据。想到这些,丁子恒更觉得有热血沸腾之感。三年自然灾害
的结束将中国人最困难日子也结束了,看来,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又有端倪可见。
丁子恒想,虽然今年我已人生五十了,可五十岁是人生经验最丰富的时候,精力也
尚未被年龄耗尽,只要有机会大干一番,我就能够大有作为。此一生,我没有其它
嗜好,只想好好做点事,做成一两座大坝,造福于国,造福于民。若能如此,老死
之时,我也会对自己的一生毫无悔意,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那个保尔
所说。
进川查勘的事早已通知了,可出发日期迟迟未定。丁子恒原本坦然地等候着,
可原子弹的爆炸成功激发了他做事的欲望,心里便有些着急。这次进川查勘工作量
颇大,除了去川西川东,还要抽时间往川北去。因为如果再不行动,寒冬来临,川
北进山便不十分方便了。但是交流会没完没了地开着,总工室那边也毫无动静,丁
子恒心里有万般无奈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走得稍晚,办公室只有他和皇甫白沙两人,丁子恒不由将自己的
忧虑对皇甫白沙说了。皇甫白沙说:“这次进川是谁带队?”
丁子恒说:“吴总在会上说是金总带队。”
皇甫白沙说:“那你放心好了。金总这个人,脑子管用,干什么事他心里都自
会有数,他不会不想到这些问题的。”
丁子恒将信将疑,但他想皇甫白沙的话总不会错。
果然,次日一早,总工室通知开会,开会人员正是进川查勘的一干人。
丁子恒未能料到此番同去的人竟有十一个之多。除了总工室副总金显成带队外,
几个科室如规划室施工室地质所都派出了骨干人员。丁子恒想,看来将工作重点由
三峡大电站转移到长江中上游小电站的事,是真的拉开架势了。一想到自己这么多
年为了三峡四处奔波,竟落得这么个结局,心里便涌出几分忧伤,嘴上也情不自禁
地发出无可奈何的轻叹。
老总吴思湘说此行主要目的是对金沙江进行查勘,金沙江的开发是为了西昌,
西昌建设是为了国防,并以苏联卫国战争中乌拉尔的意义举例说明。此外,便是在
川北的白水河的峡谷中选点。因为战争的趋势已越来越明显,尽管原子弹的爆炸成
功,令我国军事力量增强了不少,但查勘必须要有战备思想指导,故选点必须要考
虑战争因素。
不知何故,丁子恒总觉得战争在这里被放在了夸大的位置上。倘若事事把战争
因素考虑进去,其实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战争和建设,本就是矛盾。吴思湘是智
者,应该想得到这点。但作为老总,他显然对此有意回避,丁子恒们也都只有边点
头边记笔记。
查勘组同行的熟人并不多,除了金显成外,只有洪佐沁与丁子恒熟稔一点。其
他的人,虽说是彼此相识,但并未打过多少交道。乌泥湖癸字楼上的何民友也在这
支队伍中。丁子恒早就听说他有个儿子几年前淹死在楼下的粪窖里,却一直没有机
会相识。因为这件事丁子恒对何民友心怀几分同情,又因这同情而或多或少对他有
些好感。故在出发前的这次会上,丁子恒见了何民友,便点头示意了一下。
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在汉口火车站登上了火车。次日一早抵达郑州,等到十点
多,换乘33次快车。一行人在郑州竟未买到卧铺票,登车后,直到洛阳方补上卧铺。
在车上宿过一夜,又过了几乎一个白天,晚上九点多钟到达成都。下车时,丁子恒
正好与何民友前后下车,便搭讪了一句:“一事未做,两天两夜就过去了。”何民
友神情淡然,没有回话,这令丁子恒觉得好无趣,便也不再搭理他。
这夜晚上,住在总府街的国际旅行社。房间布置得很舒服,丁子恒立即便生出
好感觉。虽然他对工地上艰苦不过的工棚生活也能适应,但更喜欢住在舒适温馨的
地方。每当出差,住进雅致舒适的房间时,他都会产生一种通体愉快之感,有了这
种感觉,工作做起来也有干劲十足的味道。为什么一个喜欢找苦吃的人总比一个喜
欢过舒适生活的人思想境界要高呢?这是丁子恒永远也搞不明白的事。
何民友恰好被安排与丁子恒同住一室。何民友里里外外看了看,叹息一声道:
“唉,住这么豪华的地方,想想工地上的工人们,有时觉得是一种罪过。”
这声叹息令丁子恒警惕起来,他突然对何民友的存在生出恐惧。他想他可千万
不能把这种因为居住舒适而带来的愉快露在脸上,万一被人抓了辫子才是没事找事。
丁子恒忙用一种亦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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