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撕咬着、拉扯着,瘸腿断手地爬进这个危险的城市,在每一条小巷、每一栋房子里挖坑、刨土,然后跳进去将自己深深掩埋,永远不得重生。
我坚持要把两个姑娘送回家,她们说不用客气,我板起脸,向她们讲解社会的险恶:“到处都是坏人,我怎么放心你们自己回家?”然后批评她们的错误:“你们长成这样子,给社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咹?上万头色狼都盯着呢。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我怎么能看着犯罪率上升无动于衷?”她们都笑,说就你最像色狼,还说别人。
这年头的姑娘们都喜欢坏男人,只要嘴皮子灵便,再加上点不要脸的革命精神,一般的家庭妇女都能生擒。还有一个要点就是不能把自己说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自己是个坏蛋,她就越关注你的优点。李良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他身体的检查结果没出来之前,有一段时间也想跟我学着泡妞,我带他走遍了成都市的大小酒巴,我每次都小有斩获,他却总是空手而回。我详细地分析了我们的战略战术,发现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一开口就承认自己是个色狼,他却总是跟人讲人生、讲理想,甚至讲共产主义道德。李良啊。
李良没死。他回学校去了。我刚离开成都,就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车上正在放《阿郎的故事》,周润发翻滚倒地,张艾嘉和他儿子在场外失声痛哭,在跌跌撞撞的头盔下,看见发哥异常平静的眼神,诉说无尽忧伤,“那悲歌总会在梦里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旁边一个胡子拉茬的家伙哭得泣不成声,我心里跳了跳,对李良说:“你妈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李良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最让我留恋的就是我们大学的时光。
毕业前李良在文学社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情感家园》,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诵:
“图书馆总是借不到你想要的书,寝室里总是有股汗脚味,老大的墙上糊着张曼玉,胸前用钢笔画了两个圈,这是他理想中的爱人;陈重的书架上放着一把大刀,也许有一天他会杀人;王林肚皮上有块恶心的胎记,他说长这种胎记的人都当大官…………
…………
我在最后的段落里热泪满眼,青春的序曲还在回响,而我却将永远离开。…………无论我将来成功还是失败,悲伤或者幸福,你都会看到,在我生命的最深处,有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的家…………“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良永远都长不大,他总在怀念过去。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给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还是先吃小的?我选择大的,说明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生活的透支者,虽然吃到的每一颗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却越来越小;王大头选择小的,说明他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希望常在,却永远不能抵达;而李良,李良不吃葡萄,他是一个葡萄收藏者。
他在学校里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光我们宿舍楼的外景就有十四张。我一张张的翻看,每一个细小的场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忆:我们喝醉了酒坐在楼口大声嚎叫,有时大笑,有时痛哭;我们半夜归来,搭着人梯翻墙而进,背上洒满月光;我们在楼前集体合影,唱《国际歌》,唱黑豹的《无地自容》,“难道你不寂寞/也曾为别人冷落/可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是的,还有赵悦,她那时总站在梧桐树下,拿着书包和饭盒,等我下楼吃饭、上自习,或者去小树林里紧紧拥抱…………
李良说我们宿舍还像当年那么脏,墙上糊着裸女照,地下躺着臭袜子,新一代的大学生还在谈论我们当初的话题:诗歌、爱情,还有美好的未来。老大床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我的床上住着一个兰州产的小胖子。见证过我爱情的小树林铲掉了,现在那里是一个网球场;教我们写诗的林老师死了,师母把他的全部手稿付之一炬;留校的张洁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文学社的报纸改名了,叫作《漩声》…………李良说:“你必须承认:我们一直都在堕落。”
戒毒后的李良看上去有些憔悴,胡子拉茬的,声音嘶哑气喘,像被劁猪的捏住了裤裆。我对他的话不敢苟同,无所谓堕落不堕落,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趟着生活之水前行,我们没有变高也没有变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升华或者沉沦,我们身不由己。20年前我立志要当科学家,但那年的陈重不一定就比今天的高尚。走出大门时,我想,理想不过是我们自己吹出来的肥皂泡,破裂之后一切都显出原形,而李良的错误,他总是把肥皂泡当成生活本身。
第六章
第三十一节
达川的曾江到成都出差,我跟董胖子告了个假,陪他到处走了走。说实话,我对经销商一直是又嫉妒又鄙视,嫉妒他们钱比我多,挎的妞比我的漂亮,看不起他们的粗俗浅薄。尤其像老赖这号的,除了赚钱耍婆娘,你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一点有建设性的话。他自称是“精液洒遍神州”,枪挑31省美女,还跟俄罗斯作过国际贸易。上次来成都,我带他去夜总会,他逮着小姐就吹他的产品型号,比比划划地说“两把露个头”,老赖自注:“一把”长约7公分,所以他那根总长超过15厘米。这话实在是恶臭不堪,我听到眉毛脱落,小姐们也花容失色,一边狂吐一边落荒而逃,他还洋洋自得,以为是武器犀利,不战而胜。
曾江倒是一派儒商风度,西装革履,脸上随时带着笑容。说来让我惭愧,他也是28岁,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知识渊博,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的回应,我拱手叹服,赞美他“天上的事情懂一半,地下的事情懂完了”。逛武候祠时,遇见两个老外问路,他用流利的英语跟人聊了半天,连说带笑的,让旁边的我十分失落。我外语一直没学好,老弄错单复数,也分不清时态,老赖作国际贸易那次,我也在旁边,他委托我帮他拉跨国皮条,这厮英语只会一句:“发颗油”,还是我现场教他的,准备他球过半场时使用。那是在普希金大酒店,我面对一堆美女,搜索了半天枯肠,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情急智生,决定先夸那个俄罗斯小姐漂亮,一不留神用错了系动词,说“you is a beautiful girl。”满堂哄笑。走出武候祠后,我懊恼地想这些年真是白活了,一事无成,老婆跟人跑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大学时学的那点东西,也早都随着尿撒光了,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曾江没注意我的脸色,牛逼哄哄地说他要去英国读书,我半天没吭气,心里像被贼偷了一票。
这次订货会,四川公司的成绩在全公司排名第一。董胖子兴高采烈地回总部领功去了,走之前开了个短会,话里话外不忘炫耀他的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活活气死诸葛亮,我在下面听着肺都气肿了,心想要没有爷爷我,就凭你的猪脑袋,也想搞得好?这次成功有两个原因,一是广告配合得好,二是时机抓得好,兰飞公司的订货会10月15号开,比我们原计划早两天,我打探到这个消息,连夜向总公司申请提前,追命一般催促配送中心备货,又把董胖子从老婆身上拔出来,逼着他召开紧急会议,一直搞到夜里三点钟,终于把订货会的各项细节一一确定,这个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活活气死诸葛亮的蠢货当时只知道点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那天刚好是李良失踪的第二天,我开完会走下楼来,看见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西天,楼群间的小路上洒满斑驳光影,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整座城市像坟墓一般寂静无声。我想着李良的生死,慢慢走回空荡荡的家,心里像长了草。
10月24号是我28岁生日,还没下班老太太就打电话来,命令我晚饭必须回家吃,说她烧了满满一桌子菜,老汉把酒都斟好了。我裂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鼻子一个劲的发酸。
晚饭吃得很高兴,我妈炖的牛肉又香又辣,嘟嘟的眼泪都辣出来了,还是吵着要吃。老汉跟我叫板,说今晚要把我灌到桌子底下去,我豪气大发,二杯陪他一杯,喝了足足有六两,那酒是爸爸托人从全兴厂搞出来的散装酒,劲大得跟牛似的,喝得我浑身暖洋洋的,脑袋醺醺然飘飘然,实在舒服。老汉撑不住了,拱手而降,大败之余不忘提他的当年旧勇,说要是在三十年前,两个,不,三个兔娃儿也不是对手,全家都大笑,嘟嘟裂着豁牙的嘴上窜下跳,把饭粒洒了我一身。
我姐这个儿子出生前,他们两口子闹得也是天翻地覆,差点上演了《人鬼情未了》的成都版。姐夫刚出道时还只是个小记者,但志向远大,铁了心要当“一代名妓”,背着照像机没黑没夜地到处跑,他们单位有宿舍,但姐姐死活都不让他去住,说那里又阴又湿,只适合窖藏萝卜,这样在我家一挤就是两年多,他们住我隔壁,经常在半夜里把铁床摇得哐啷哐啷响,吵得我心烦意乱,有一次实在是忍不住了,跳起来捶墙抗议,让我的名妓姐夫脸红了好几天。从94年开始,他们就闹开了感情危机,大概也是什么几年之痒吧,一天吵八十遍,吵完后姐夫黯然离去,姐姐哭得像支蜡烛。快过春节的时候,他们不知为什么又发动起战争,姐姐当时已经怀孕了,气得浑身哆嗦,挥拳痛打我那可怜的尚未长腿的外甥。姐夫可怜巴巴地靠墙站着,一句话都不说,我路见不平一声吼,说我姐蛮横无理,欺负老实人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我姐愤怒得不可理喻,施展降龙神掌,把墙打得砰砰作响,一边悲愤地控诉:“天啊,连你都不帮我!你晓不晓得他在外面有情人?!”
七年之后我知道这事很平常。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我不知道哪个男人能忠诚到底,也不知道哪个女人会永远坚贞,背叛和放纵似乎已经成了这时代的通行证,正像王大头的名言:“谁家肥水不外流?”但在1994年,那个仍然对爱情抱有幻想,仍然有几分单纯的陈重愤怒得差点把楼板顶穿,他一跃而起,口中嗬嗬有声,像头发怒的公牛一样扑向他姐夫。在今天看来,这个举动更像一个荒诞的寓言,关于生活的原则,关于作人的底线。而背景永远是一片哭声,姐姐大声哭,妈妈小声哭,姐夫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浑身颤抖着哭。
这事对我姐而言,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她坚持冷战了两个月,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怀疑嘟嘟身体不好就是这个原因。那肯定也是姐夫最难熬的时光,顶着我的白眼和爸妈冷漠的面孔,面朝我姐的后脑勺,一次次地真诚忏悔,到最后连我都感动了。我姐也半推半就地回到他们自己的家,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卖汽车、哄孩子,一副贤妻良母的派头。姐夫这几年混得不错,搞了几个大新闻,还去中东走了一趟,据说马上就要提副主编。我姐的脸上越发有了光彩,每次回来都要夸耀他的光辉业绩,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还说他现在走到哪里都不忘打电话汇报行踪,每月工资自觉上交,由家务院总理——我姐按需发放。我姐的脊椎有毛病,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按摩,每天晚上都要在她后背上施展拳脚,说这是合法的虐待老婆,“不打白不打”。
吃完饭我陪爸爸下棋,姐姐帮老太太收拾完锅碗瓢盆,率领丈夫儿子腆肚而去。我坐在窗前,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满楼的灯光照耀下慢悠悠地走出大门口,我的小外甥像只小狗一样在旁边蹦蹦跳跳,姐夫拍他一下,回头跟我姐说了句什么,姐姐捶他一拳,笑得前仰后合,脸如桃花。我心里像被什么猛然撞了一下,想起玉林小区那条灯火璀灿的长街,就在几个月前,我和赵悦也曾这样走过。心开始撕撕拉拉地痛,半天都没有落子。老汉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轻声说:“还不守角?我点三三了啊。”
那天一共接到了三个祝福电话,李良、赵燕,还有我想不到的叶梅。赵燕现在去了一家专门研究如何喂猪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这是个暧昧不清的职务,我对她们老板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忧虑,她笑着让我滚,说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色啊。赵燕这姑娘很奇怪,她心里一定明白我对她的企图,却总是笑眯眯的,而当你以为可以进一步行动时,她立刻就会把距离拉远,上次在晋竹园开经销商座谈会,我和她唱了几首情歌,情意绵绵,含情脉脉,“在雨中,我吻过你……在春天,我拥有你……”,我浮想连翩,在心里描绘我“拥有”赵燕的多种姿态。等客人们都回房后,我暗示她出去走一走,她乜斜了我半天,拿皮包捅我一下,说你这个人啊,“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