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渐渐的也恢复了,几句话下来,竟也知书达理,出口一听就是诗书之家。只是成日穿着一身白衣,守孝般的,也不见换下。若不是他瞎了眼,又不爱搭理陌生人,这邻里间的姑娘们早让媒婆踏破了他家门槛儿,可别说养着这么块润玉直到此时了。这孩子的嗓子也好,收拾起来了调养了一年半载,孙老婆子便更是疑心这是哪家少爷了。许是从前爱戏,口里头哼来的调从不走调儿,端得比那些个优伶的唱得还要精细些。只是从没见他在人前开过金口,那曲子勾人儿魂的梅花落,只在那坟前唱过。
真是个痴情种子。
孙老婆子端着那碗莲子汤,轻手轻脚到了树下。仿佛生了双没瞎的眼儿似的,那张白白净净,端得喜人的面孔便转了过来。两睫毛之下带着笑,好似正同人下棋正欢。孙老婆子低低摇了摇头,将白瓷的碗盏放到了那孩子面前道:“怎的终日坐在这儿?婆婆煮了莲子汤来,也歇上一口。”那白瓷上纹着青,放在青年手边倒真同那手融为一体一般。也不知怎么个生养。那青年点了点头,低头端起了盏儿来温笑道:“婆婆多劳了。”
孙婆子想了想,放低了声音道:“今朝一大早来了个生人,说是要寻一个叫做九袖的戏子,也不知这些个大户人家都是吃了什么药,这荒唐事儿竟摆到了台面上来,大张旗鼓地来寻人来了唉,你瞧瞧这世道。”
那青年的身影蓦然一僵,抿着唇不说话了。
“我对那些个官老爷说,这可关咱们什么事儿呀,咱们这些小家子草民的,哪里能藏一个官老爷的戏子。要说,那杜陵河畔的添香楼,可不是一处藏人的去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青年微微开了口,声音有些微微的颤,孙老婆子的心一跳,抬眼看了看面前那孩子,只是他肤白,也看不出什么来。那双闭着的眼也终究不能寻出什么。
“前些日子了。”孙婆子想了想道。
那青年又不说话了,将手里的碗盏端起又放下。
“老婆子!——老婆子!”外头孙老头颤颤巍巍叫唤了起来。孙老太没来得及揣摩出些什么,便急匆匆地小跑着出去了。那青年缓缓地放下了盏来,呆愣愣地半张着嘴,也不知想到了何处。
半晌,他缓缓立了起来,呆呆看了一眼脚下遍草青青的坟冢,缓缓地踏了下来,捏紧了拳头。他的面孔蓦然一僵,透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渐渐地转向了老婆子离开的方向。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脚步声停在了竹丛旁,便不再动弹了。
两头都静默着无言。
孙老婆子耐不住心焦,在老伴儿的劝阻下仍是执意要探头去看,却只见着了这相顾无言的一幕。“你拽我作什么?这可也不知是不是好人,你这老头儿”孙老头眼见着她要坏事儿,一把抓过她,在她耳旁耳语了几句,孙老婆子顿时睁大了眼睛。孙老头连连向她使眼色,她终是不情不愿地被拖了开去。
那青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只侧耳听着脚步声渐渐地近了,嘴唇渐渐地发了白。
“不像,你真到这儿来了。”低沉的声音出口之时,那青年仿佛有一瞬站立不稳,险些不支。只是他稍稍一晃便稳住了,张了张口,随后道:“这位公子怕是识错了人。”
那头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是识错了遍天下的人,如何能识错了你。”那脚步又近了。青年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想退,却站稳了。
“公子——是当真识错了。”
那人已踏到了面前一尺,却仿佛还不够似的,不罢休地又上前了半步。“你如今,还不原谅我么?”
青年的脸色蓦地变化了。那僵硬着维持起来的看不出的笑蓦地下去了,苍白的脸泛着些许惊惧,只冷声道:“不正如你意么?这些年来,还不尽如你意么?”
那头默然的消沉了一会儿。
“九”
“莫唤那个名字!”青年蓦地暴起,气急败坏地狠狠一甩手臂,一掌推到了来人身上,那人硬吃了这一掌,却不后退,只是顺势抓住了他的手。
“那个名字不是你叫的。”青年颤抖的话语一出,顿然感到握着腕子的手掐得紧了,只是勒痛了他也死活不吭一声。
那头的劲较了一会儿真,渐渐地松开了。来人将他顺势的拉了一拉,他又回扯了扯。来人也不坚持,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上了他的眼角。“他们说,这眼儿怎得瞎了。”
青年茫然地别过了头,远远仿佛看着那坟冢的方向。
来人叹了一口气。“跟我回去罢。”
那青年别着的头缓缓地回了过来,嘴里带着抹浅淡的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你瞧见么?他就躺在那儿。年复一年我欠了他的,这便要一世一世地还来。他在我脚下躺了整整九年,这年又是一个夏了。我让他躺在江南杜陵河边上,怕是一丁点儿的杜陵河的河水,也能渗过来罢”
那手蓦地紧了。“随我回去。我会命人将他好好安葬,以他的四神军将军大礼风光厚葬在皇家后陵。”
那青年猛地抬起了头,嘴上露出了一抹凄然的笑。“好大的礼啊,皇上。”
他缓慢而用劲的将腕子上的手一根根掰开了。“您派了阿林作四神军将军,可不就算准了时机让他同我刀剑相向么您算得好哇,一切都如您所愿。楼兰和大楚的军人都知晓,那场仗不是楼兰打胜的,不是楼兰的踏蓝王带领楼兰打胜的,是大楚让给楼兰的。大楚的天子,让给了楼兰。轻轻易易便施舍了源头水,轻轻易易便赐了楼兰自立。哪怕战败也能开出个让楼兰王下位的条件正合您意啊。皇上。”
那人猛地窒了一窒。
“而楼兰王呢算错了一着,把那亲兄弟当作了一心向几的心腹了。明明知晓他同您兄弟那英明机警的湘王有染,明明晓得那日带他说不准会坏事仍是带着他去了,就是想让他看看努力了几年的楼兰,终有一日能立在大楚对面了!看看他口是心非里头向着的楼兰终于出头了却算漏了一着啊。算漏了他早已非当年驮我穿过沙漠的兄长了”
那人静默着,不答话。只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的神志仿佛早已飞到了远处,抑或是那黄泉地下,看着三千魂魄之中,是否有那一个魂灵。
“朕从未令四神军将领亲率过大军。”男人蓦然开口了。
青年猛地回转了头来,愕然地面向了来人。那人缓缓而低沉地道:“李林将军,是自请入沙场就在,你率兵之后。”
“你你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极低,仿佛要一字一句落到人的心坎里头去。“朕未准李林将军落场,他自行入的沙场。”
青年仿佛被摄住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儿。
来人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气来,仿佛只是一个稍重的呼吸。“莫装了,绝韵,睁眼看看罢。天色,已经入夏了。”
128
128、第一百十八章 。。。
项家长房媳妇儿那一天才知晓什么叫排场。那个日子也不见得如何稀罕,只是破天荒的,大清早的就听说京里来了人。速速地洗漱了才知晓外头说,那老孙家的儿子怕是要回来省亲了,回头说不准还带回来了一方标志贵气的妻。
项家长房媳妇赶紧收拾收拾的,就挽了一篮子红鲜鸡蛋,摸到了老孙家门口。邻里之间探头探脑的这般同她一样的人早已经踩满了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项家长房媳妇奇怪了,不是说人家儿子回来么?怎得都往里头瞅呢。
巴来了那一样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挤的庞家的,项家长房媳妇立马问个究竟。
“哪儿的事儿呀!前几日不是有官爷来寻一个叫九袖的戏子么?那可哪里是个戏子哟!那是皇上为了不声张,打了名头下来遮掩着的,这是来寻一位贵人呢!”
项家长房媳妇太阳穴一跳,心里头打了个突,忍不住问道:“这这贵人是”
“还用说?我从那位大人头一天来就觉察到那贵气啦,可不就是住在老孙家旁屋里头的那位大人么?今儿个皇上来领人啦!”
“皇皇上?”项家长房媳妇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险些没吓得软了脚。
那庞家的看看她这副德性,心里头也颇有几分得意,想着这人整日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现下听说了这事儿,还不是照样脚发软。那项家长房看了看庞家的,心里有些起疑心了,将信将疑的道:“那旁屋里的那位不是个瞎子么?”
“哟哟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庞家的一把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你哪只狗眼看到了人家是瞎的?你可瞎了吧!听说那位贵人生得端端正正,俊得似呢!哪里来的瞎眼!”
项家长房媳妇儿嘟哝了几句,想要说出个胡说来,却没开得了口,只是一道巴望着向里张望。
不多时,却见那老孙头张着一脸诚惶诚恐的神色,颤悠悠地出来了,身后跟着一方新土,那长房媳妇儿一瞧,“嗬”地吓了一跳。这这不是一幅棺材么!周遭人都忐忐忑忑地冲里头张望,虽说撞见了这等不吉利的事,却也没打消了众人的心思,只更想仔细弄个明白了。
项家媳妇本就觉得自个儿向来比人知晓的多,这一回却居然不是自己第一个知晓的新鲜事儿,心里有气,脖子不觉伸得比别人还长。
这一伸,可叫她弄呆了眼了。
那打老孙头屋里头,踏出了个白衣书生来,风度翩翩,满树槐花映衬之下,青翠之中,手执一柄乌木纸扇,头束绢带龙纹金钗,一手负背,缓然踏了出来。自诩见多识广的项家长房媳妇,却从未见过有哪个倌人红伶,有这般玉脂般的肤白,颀长十指夹柄纸扇能如许好看。踏得近了,却只见那一双乌漆漆的蝶翅般的眼睫之下,印着一双幽绿的眼,那碧色一闪而过,长房媳妇儿再仔细那么一看,却又是乌漆漆的,俊得似的眸子了。那般沉静风度,可绝非这草巷之中能养出的。
这长房媳妇还未待缓上一口气,打那树后头,又踏出了一个高大些的人物,乖乖!长房媳妇尚未呼出声,只觉半丝儿气也出不来了。那人眉飞入鬓,面目沉静俊朗,浑身气度浑然天成。一头青丝五爪金龙金冠束就,腰间环佩半面龙珏,身侧跟这个异常高大的黑衣随从。那随从也甚是夺目,只是这眼神儿在这二人身上一打转悠,便即刻钉上了。那白衣的翩翩书生踏到了日头底下,微微眯起了眼来,眉尖儿相簇。他举起了手来尚未挡上,身后已然“唰啦”一声,一柄金扇张在了他额旁,遮了阳去。
长房媳妇瞅见了那字儿,四个大字儿,可比自家男人写得好看多了,虽说不识得。这另一头的江山画她却是能见的。那般精致大气的江山画连她这不识画的草人都觉得好,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画下的。
那白衣公子微微皱了眉,也不出声,只是兀自向前踏了出去,踏至了老孙家门前时,他随即旋了过来,温言冲老孙头和孙老婆子道:“婆婆爷爷这些许日子,多劳了。”
“哎哎哪里、哪里!”孙老婆子同老孙头满目慈怜,诚惶诚恐地道。他们哪里知道,这养了九年的半个儿子,竟然是那枝头凤凰,京城里头的天子亲下江南,就为来迎这位贵人。
一旁的庞家的,蓦地用肘子拐了拐项家长房媳妇儿,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气道:“嘶——瞧见那笑没?这京城生养的人物,究竟是不一般!”
项家媳妇儿哪里还有空来同她贫,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看。那白衣公子就那么浅浅地一个笑,也不知勾了多少人的魂儿去。她方呆立了半刻,便猛地被一旁庞家的拉了下去,跪在了地上,齐声道:“皇上万岁!”
项家长房媳妇儿这可算是傻眼了。周遭人半点儿气也不敢出。
那五爪金龙的男人沉声道:“平礼吧。”
他这头说着,那白衣公子却似不买他的帐,只顾自个儿同那孙老头孙老太作别,临到别了,孙老太婆一把抓住了那白衣公子的手,仔细将一件什么物事塞到了他手里头,拍了拍他的手道:“娃,这东西,可贵重,咱们俩老头子老太婆的当初也没敢轻易当了,从今后可万万别轻许了人。”
那白衣公子的面上露出了些讶异,随后咬着唇点了点头,眼里头眼看着要扑簌簌落泪了,只是却含着不下来。随后,一行侍卫跟着这二人行出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