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淑勒贝勒爷之命,寅时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玛拉格格,护送格格回叶赫。”
我愣了下,高涨的情绪陡然跌落:“你非得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么?”他对我刻意疏离的恭谨有礼,让我心情重回郁闷。“唰”地声,我放下帘子,缩回车内。
车子慢悠悠的开始重新上路,我无聊的发闷。天色渐渐转亮,亮光一点一点透过帘隙洒进车厢,我终还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帘子。
乌克亚悠然骑在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视。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细声询问。
过了许久,他才沉缓开口:“好。”顿了顿声,叹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谁?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脑袋几乎探出窗外。
“不是。”侧面看去,乌克亚的脸色有些忧郁,“阿尔哈图土门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执意不肯娶。如此拖了几年,阿丹珠年纪大了,最后只得服从阿玛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员部将”
原来那般率性而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偿心愿。父兄的亲情宠爱集于一身的阿丹珠,从没受过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烂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来,我缺失的更多——布扬古唉,布扬古!叶赫的亲人于我而言,简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沉下脸恨恨的说:“乌克亚,你若再如此跟我讲话,从今往后,我只当不认得你。”
说罢,作势欲甩帘子,他忽然扭头,动容叹息:“罢了。阿步,算你赢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两句,忽然车后一阵马蹄声声踏响,由远及近的急促传来。乌克亚面色微变,扬声高呼:“全队戒备!”
乌克亚带来的兵卒约莫二三十人,此时在他的带动下已全部收马靠拢,团团围住马车。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头看个仔细,乌克亚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他既然发了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毕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时局混乱,各族流民强匪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这个过气的老美人还能不能再发挥一把一笑倾敌的魅力。
马蹄声渐渐靠近,我感觉有点怪异,怎么听起来好像这马只有一匹似的难道是探哨的?还是这强人果然强到忘形,居然单枪匹马的也敢来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叱轰然响后,只听锵地声,像是兵刃的金属交击声。随即有个熟悉的怒吼声盖住了一切叫嚣:“狗胆的奴才!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爷是谁!”
哗啦一声,兵刃落地接连响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声响:“给爷请安”
我窝在车厢内,焦急的啃着手指,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没几秒钟,有只大手撩起了帘子,但没等完全掀开,便听乌克亚的声音阻止道:“大”
“滚开!”暴躁的脾气尽显他此刻的愤怒与不耐。
帘子终于被掀开,我呆呆的望着那张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脸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来!”褚英瞪着我,眼里充满血丝。
我别过头。
“下来!”他伸出手,递到我面前时,声音出奇的放柔了,竟似在恳求我,“下来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去?哪里又该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当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绝非是赫图阿拉。
“褚英”我转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该来。”
“为何我不该来?”他哀痛莫名,那只手往下滑落,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该来,那谁才该来?我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他怒吼,一把将我拖过去。
我半边胳膊发麻,疼得咝咝抽气,他全然不顾,将我生拉硬拽的拖进怀里,强行抱离马车。
“褚英!”我惊呼,腾空落在他怀里的感觉令我有些眼晕。
“阿尔哈图土门!”乌克亚拦到了他面前。
“挡我者死!”褚英咬牙,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的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愤怒的杀气——他是认真的!若是乌克亚当真奉行职责,坚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当真要大开杀戒!
他想造反吗?居然敢如此违逆努尔哈赤的命令!
我撑在他胸口的手微微发颤。之所以半夜离城,为的就是封锁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却已奋然赶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极呢?他们是否也都已知晓?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气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去!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我宁可相信此时在赫图阿拉城内,谁都还未曾得知我已离开!没有人知道
“东哥——”他一把搂紧我,嘴唇滚烫的印落我的额头,颤慄,“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尔哈图土门!我是奉了贝勒爷的指令,护送格格回叶赫,请阿尔哈图土门莫要令我等难做。”
“奉谁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动的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疯了——我却不能陪他一起疯!
“褚英!你听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回叶赫是我自愿的,没人强逼于我,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想要回家难道这也不行吗?”眼泪抑制不住的滑落,“我被你们建州强留了这么多年,难道人老珠黄,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吗?”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郁的伤痛:“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将我放下地来。
他原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的垂下泪来,我不喜欢褚英,甚至一度曾经憎恨过他,但说到底,他对我的这份情却是忱挚可见。
“好。”我哑声回答。
明知这一声“好”,无非是骗人骗己的一个谎言,然而在看到他悲凉的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颤落泪。
谎言,也分善恶吧?就让他带着这个善意的美丽谎言回去吧。
“那么再见!”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泪成河之前,踉踉跄跄的跑上马车。
帘子放下时,耳边清清楚楚听到乌克亚的一声无奈叹息,以及褚英颤抖的语音:“珍重!”
我躲在车厢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只是觉得悲哀,只是觉得想哭。
马蹄声哒哒响起,渐行渐远,我的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身子微微一晃,马车已然重新启动,继续踏上迈向叶赫的归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翼,也许也许
不,没有也许!
他们即使来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对褚英说出的话,未必能对他们说出口。他们若是来了,反而增添彼此间的伤痕。
还是不来的好!
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感觉如此之痛?!
第60章 乌拉
回到叶赫后,布扬古要比想像中待我亲热,我揣测或许是他看我还不至于老得掐不动,指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所以才分外的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转身却将布扬古和那林布禄送我的首饰锦缎全都赏了屋里的奴才,直把她们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买人心,然而我这个老格格想长期在家好生待着不受气,上下还是得多加打点才行。
自我回转,叶赫为表感谢之意,同时能更好的缓解与建州的关系,于是将孟古姐姐的妹妹择日送至赫图阿拉。
是年中,努尔哈赤娶了这位年纪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堂姑叶赫那拉氏为福晋;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觉罗氏,纳为小福晋。
冬十一月,据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属人,是以取之。
辛亥,明万历三十九年。
转眼在叶赫已经待足一年。超级乏味的一年,每日浑浑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觉无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扬古虽然不怎么为难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却是盯得极严,生怕我跑了或者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攻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没想到七阿哥已经披甲上了战场,皇太极他是否仍不受重用的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则惊人的消息传到叶赫——建州贝勒舒尔哈齐亡故。在幽禁了两年半后,于十九日猝死于暗无天地的牢狱之中,终年四十八岁。
冬十月,建州大将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汉率师征渥集部虎尔哈,俘虏二千人,并招抚旁近各路,得五百户。
建州势力节节扩张,布扬古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紧要关头,那林布禄却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壬子,明万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过,便有消息传来,建州与蒙古科尔沁部族联姻,努尔哈赤娶科尔沁亲王明安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满蒙联姻,努尔哈赤终于跨出了尝试性的第一步。
布扬古终于震惊发怒,我看着他在家宴上听闻消息后遽然变色,硬生生的将手中的酒盅给捏碎了。然后,他铁青着脸孔慢慢转过头,视线穿过人群,木然的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我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好日子恐怕终于要到头了。
这一年,我年满三十。这个岁数,以现代眼光来看,根本没啥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却已是祖母级别的老姑娘。
而现在,我这个曾经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叶赫老女”,却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长遣送至一个我早知会去,却延迟了两年的地方——乌拉城。
马儿懒洋洋的踢踏着细碎的脚步,以踩蚂蚁的龟速前进,间或的它还不时发发拗脾气,进一退二。
我优哉优哉任由它原地打转,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两位大爷。
穿紫色漳绒福寿三多纹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肤色略白,面容秀气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另一位着绛色缂金水仙纹袷马褂,容长脸,肤色偏黑,宽额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尔玛。
他们两个,一个是奉命来送我的,一个是奉命来接我,同样是两个部族首领的弟弟,身份相似,偏生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性子也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东哥你能不能快一点?错过了时辰,让贝勒爷等久了,岂不是”
“不妨不妨!”喀尔玛在布尔杭古的抱怨声中再次充当了和事佬,“兄长在出门前便关照了,诸事且随布喜娅玛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扬下巴,给了布尔杭古一个“你多管闲事”的眼色,在看见他吃鳖的糗样后,又忍不住笑趴在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了,再坏也不过是个死字,我既已抱定了这份决断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
“布喜娅玛拉格格,前头便是乌拉河了,能否请格格弃马乘船渡河呢?”
这个喀尔玛,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可脾气还真是没话说。一路上我百般刁难,甚至执意不肯乘坐马车而要求单独骑马,他都没说一个“不”字。
“东哥!下来!”布尔杭古已然下马走到我跟前,口气恶劣的用手抓住我坐骑的辔头。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从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条滚滚大江,此刻岸边正泊了一艘乌木大船,喀尔玛指挥着奴才将我的随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尔杭古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往船那边拽,我不满的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以为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丑。”
我嗤地声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态给自己瞧来着,偏生你们爱把我丢来丢去给别人看出丑,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他气得扬起手来。
我不买账的瞋视,冷笑:“你敢!你可仔细掂量了这一巴掌的后果。”他果然还是惧了,悻悻的收回了手,将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懒洋洋的踩着舢板跳上船。不一会儿,喀尔玛命令手下撑船渡河,我站在船头举目远眺,只见临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尔玛见我观望,便饶有兴致的给我讲解。原来乌拉城分中城和内城,内城正南开门,略呈梯形状布局,周长近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