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昕出列,跪拜道:“义父放心,藏昕定不会教义父失望的。”
他缓缓站起来,与极紫苏并肩而立。
觥筹交错中,水幻只觉得天地间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两个交心的人并肩而立,从父辈手中共同担下重任,从此甘苦与共,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们是幸福的,就算未来渺茫,但路是属于他们的。只要相互搀扶,相互依靠,还有什么可以战胜他们呢?
第二十四章 忆故重封(一)
宴席散后,水幻酒意微醺,一个人沿着长乐宫长长的甬道慢慢走着。
已是三更月上,四周极为静谧。官员们由内侍们搀扶着送上宫门口的马车,一场宴会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空气中糜烂的酒气证明着不久前的那场盛宴的发生。洛州旧的习俗里,每每年终都是要守岁的。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吃着炸团子,喝着热腾腾的粥,等着新年的到来。
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去年此时,她还在修罗狱。一个人躲在山洞里,还忙着预防夜里顺着气味摸来的野兽。直到第二日,藏昕拿着一身干爽的新衣来找她时,她才知道,昨夜是除夕。再往前想,年年除夕,因着她特殊的身份,师母并不许她们姐妹太过玩乐。不过是吃一顿难得丰盛的晚宴,难得放一夜小假,她们几个偷偷溜出宫去,疯狂地玩上一宿。看看漫天的烟火,尝尝街上的美味。或者在十五,跟在一群公子小姐身后,学着他们的模样,对着那河灯上的字谜长吟短诵,顺便调侃一番。而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快乐的。
“水儿,你的师母是爱你的。”她忽然想起了在盘陀山庄临行时古师父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只是疏于表达,众多弟子中,她爱你不比对冰儿少。她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你不要恨她,更不要恨冷释。”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问过自己,她该恨谁?是恨父母狠心抛弃,还是师母刻意隐瞒,或是自己太不自量力以为可以承受这一切?
恨,在孑然一身、众人离去的境况里,还重要么?
因为恨,错失了一个他;又因为恨,让剑魂反噬,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师母和姐妹;她不想再恨了。
“水幻,我可以跟你说句话么?”
回过神,眼光触及那一袭罗衣轻衫,淡淡点头。
“我是谁,你知道么?”
“柳青萝。”她极为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柳青萝倒有些意外:“你还记得我?”
水幻一笑:“怎么会忘记?”
“是了,你可把我害得不浅。”她刚说完,又觉不妥,讪讪道:“我的意思是···”
“对不起,”水幻开口道歉道:“虽然现在说这个有些刻意,但这是我一直想说的。冯晚晴的死,并不是你的错···”
错在她自己,不该使用水妖剑。
柳青萝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水幻点点头。
“藏昕喜欢紫苏我一直都知道。”她踟蹰着,吞吞吐吐道:“可是我不知道,紫苏对他是什么感情?你··可以告诉我么?”
水幻一字一句道:“大姐中意藏昕,他们···情投意合。”
虽然残忍,但字字为真,她不想让她更受伤,索性一次说个明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情投意合?
柳青萝悬着的心落下来,狠狠地落了下来。她那情窦初开的感情终还是被判了死刑,没有人知道在杜家上门悔婚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有多么开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然不能反抗。但少女心底那一份希冀从未断过,她的一颗心一直都在那个人身上,哪怕知道他的心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可是她从未怕过,她有别人没有的地位,她的父亲是宫主册封的“千古一将”,她是无影城最美的女子。才、德、貌、利,她自认为不比任何人差。
然而,命运却像是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夕天地倾覆,她成了一介布衣的女儿,而当初最看不起的紫苏,一跃成为郡主,聚贤阁的新主人。而最残忍的不过是听到的那四个字:情投意合。
“青萝,”水幻望着她失神的眼神,不由想起了曾经那个眼神只在藏昕身上的少女。那是在茶客楼,她穿着窄裙,清丽中透出一股灵动,鬓边只簪着几朵琉璃色的珠花。却是人比花娇,而如今的她,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那份灵动,只是眼神多了些懂得,稳重。她是无辜的,只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她心仪的男子。她轻轻劝道:“我知道以我的立场并有资格说什么,但看你黯然神伤···让我想起了一首诗,现下说来也算应景。”她吐气如兰,轻轻吟诵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那是古人的一首《节妇吟》,水幻此刻咏来虽然不伦不类,但不过是想劝她放手,好还君明珠,从此抛却这段往事,活得开心一些。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柳青萝重复着最后两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心口被狠狠撕裂,不是不明白,只是还想再骗自己一会,哪怕一会就好···
“说来容易,要真正做到···”她无奈笑道:“世间能有几人?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生深情已负,青萝再无遗憾了。”
说来容易做起难,水幻不由心里一颤,她总劝别人,可自己的情又理清楚了么?梅形玉簪的主人究竟会不会永远从自己的记忆力拔除,亦或是她从心底里就不愿如此!
思及柳青萝的那句话,说得极是隐晦,水幻不由担心道:“青萝,你不可做傻事···”
柳青萝凄然一笑:“我还有什么傻事可做?水幻你从没有像我一样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你才会说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你处在了我的位置,就不会有这样的劝慰了。你放心,我柳青萝还没有脆弱那种地步,我不会做傻事,但我也不会忘记。我只是会让自己死心,说服自己嫁给别人,从此夫唱妇随,相夫教子过一辈子。”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仿佛透过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未来的美好。水幻想要忘记她的一切不美好,只记住此刻她是一个令人钦佩惹人怜爱的女子。
“青萝,你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的。你一定会遇到你的良人,从此琴瑟在御,夜夜相鸣。”
柳青萝微微向她行礼:“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一拜算是我的道歉,是我不懂事,和你过不去,牵连了冯晚晴。水幻,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以前多有得罪,我们就此言和吧。”
水幻欣然点头:“嗯,我从没讨厌过你。”
“我也是。”
第二十五章 忆故重封(二)
回到寝院已是深夜了,水幻还在思索方才柳青萝离去时的背影。不由感叹世事无常,在几个月之前,她可没想到会有能与她“秉烛夜谈”的机会。
“水幻?”
黑漆漆的屋子里并没有点灯,这一声弱弱的询问直把水幻吓了一跳。大半夜的,谁还在她的寝室里?
“谁··谁?”
“我是若雪···”
齐若雪?水幻快步进去:“雪儿?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屋子里这么黑,也不点灯?”
她兴奋地说了一大堆,有急急忙忙地点灯寻她。虽只短暂的相处了三个月,但若雪的脾性很是和得来,俩个人早在盘陀山庄就已亲如姐妹。这次事故后,她们彼此更加心有灵犀。
“水幻,我好想你啊。”齐若雪就着微弱的烛光喃喃道:“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丫头,对了,你身上中了什么毒,古师父都给你清干净了吗?”
齐若雪腼腆一笑:“放心吧,已经没事了,先生医术高明,你还信不过么?”
水幻点点头,抱住她:“终于回来了,你父母一定很担心你吧?”
“我都和他们见过面了,其实前日我就回来了,母亲缠着我不放,今儿才允我出来见你。”齐若雪握着她的手道:“我母亲说,水幻是若雪的救命恩人,还视若雪亲如姐妹,若不是水儿你在山庄对我的悉心照顾,若雪恐怕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更别说回来了。娘亲说你如果不嫌弃,就认你做干女儿。不过我们真的不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
“我都懂,”水幻只感动得想要流泪,多么淳朴的一家人。或许也只有如此淳朴的父母才能培育出这么单纯脱俗的女子,彷如冰雪般晶莹,不带一丝杂质。“水幻若能和你成为亲姐妹,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啊。趁着今夜,不如我们对月盟誓,义结金兰吧?”
“嗯!”
“水幻,”齐若雪又道:“我母亲还说,日后若有用得到齐家的地方,必当万死不辞。”
这句话说得极为沉重,水幻一时难以反应。“雪儿,这句话严重里了,我们亲如姐妹,并不是谁要效忠谁的道理。况且,什么万死不辞,真是太过言重了。”
“我母亲这么让我跟你说的,你也知道,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可能只是想表达一些感谢。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水幻笑笑:“不管了,还是有了姐妹让我高兴。我是洛河五年三月初八的生辰,你呢?”
“我比你大两岁。是正月的。”
“那就是雪姐姐咯,小妹这厢有礼了。”水幻盈盈一拜,齐若雪咧嘴笑着,连梨涡都变得极为甜美。
明月在上,烛台为证。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她们义结金兰,同寝而眠。
若雪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而水幻却怎么也睡不着。贴身的衿襦里安静地躺着那枚温润的梅形玉簪,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也只有它还能保持暖暖的温度。是不是越是得不到就会越发思念?只要安静下来,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想他意气奋发,少年才情横溢,想他出口成章,字里行间无法演绎他的洒脱自在。又想他时而沉默,倚在火篝边沉思,俊朗的面庞,肃穆的神情,总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伤心人。
隐觞,你在哪里?
当你在深夜放下玉簪,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应了我的那一句不懂事的气话--与君长诀?
泪水缓缓迷糊了视线,泪光中,她仿佛又看见师母清渺的身姿。频频而立,体笑嫣然。“水儿,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我,亦不要像你的母后。”她的胸前有大片殷红的血渍,像极了盛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一步步,渐渐远离。
师母,水儿从没有恨过你。对不起···是我不够坚强。
“三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母后,让她成全你和我哥的!”
她几乎可以想象,万丈深渊落下,只影飘零天一涯。心就不可抑制地揪住,她还活着么?
冰儿,你也许还不知道,其实,我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不管你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不让你一个人在外飘零。中州不管有多险恶,水幻都要有此一行,不为自己,只是想活的安心。
重封过去,才能看见新的未来。
她不会再逃避了,她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明月依旧,但还是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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