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见取诗,反说:‘没有。’被众毒打。如此凌虐,老太师还说:‘是谁来凌弱?’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体打得损伤,是我书生自致,求老太师详察。”
蒯阁老道:“尊卑有分,贵贱有体。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自应取辱,且你声声称书生,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长孙肖道:“与我相识不相识,这也一时说不尽,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蒯阁老道:“你要考么?我若将大题目难你,只道我有诚心。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要算你做个书生了,凡事从宽。你若对不来,将你送到府、县去治罪,你却莫要怪我无情。”长孙肖道:“若对不出,情愿甘罪,这个焉敢怪,但请出对。”只因这一出,有分教:
恶言贾祸,盛怒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
词曰:
孤寒措大,草茅一介,安敢望三台?不幸相逢,偶然触怒,性命任安排。谁知天子重英才,平步上金阶,再思往事,重追旧恨,方悔不应该。
右调《少年游》
话说蒯阁老见长孙肖少年清俊,又说话铮铮不屈,又见他口称:“书生。”不知真假,遂口出一对,考他道:“祭地误用狗,尽知断送小畜生。”长孙肖听了,也不假思索,竟应声答对道:“郊天不识牛,只道杀死老乘象。”
蒯阁老听见竟是骂他,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知死活的奴才,还留他则甚,快送到县里去,吩咐知县打死了罢。”长孙肖还要分辩,早被众家人横拖直扯,扯出了察院,竟送到县里。正值知县坐堂,众家人便不管好歹,竟带着长孙肖一齐拥上堂来,禀说道:“这光棍少年无知,狂言乱语挺撞了家老爷,故此家老吩咐送到大爷这里来,求大爷登时处死。”
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王,是山西人。为人最是耿直。已知道蒯阁老使势骄横,又看见长孙肖,年青人秀,恐当堂审问不便周旋,因对众家人说道:“本县因有些朝延的急务要紧,这光棍且锁在此,容少时处死了,亲来回复太师爷。列位请先回,不消在此守候了。”众家人见知县应承处死,俱欢欢喜喜去了。
知县然后唤长孙肖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事触怒了蒯阁老?”长孙肖道:“晚生长孙肖,原系北直隶沧州人,因随父南任青田,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宦囊微薄,不能还乡,遂母子流落于此十年余矣。近蒙管侍郎怜才,先延居于西席,后接引于东床。自愧贫寒,难于亲近,欲归图寸进庶于瑟瑟有光。昨道过西湖,见湖山秀美,因取出管小姐与卜小姐答聘二诗,欲与之比较。正赏玩时,忽撞见蒯家三个恶仆来劈手夺去,口称夫人、小姐要看,看过即还。昨候了一日,竟无踪影。今不得已,只得跟寻到察院去取讨,不期一班恶仆如狼似虎,诗不肯还,转将我长孙肖打得如此狼狈。正打未已,忽又值蒯公自出,我只道大臣度量,休休有容,谁知比恶仆更甚。又疑我未曾读书,出对考我。长孙肖一时耐不定,对了一对,微微伤他,触犯他怒,故送到老父母台前,欲痛加惩罚,以快其骄横之心。今既到此,死生惟命。”
王知县听罢,因问得他出甚对,你对甚句,就至触犯?长孙肖遂将前对述了一遍。王知县听了,不禁大笑道:“骂得他好。但他要处死你,我若轻轻放你,他定然不服,又要送到别衙门去。若要责罚你一番,看你一个瘦弱书生,如何当得起。我如今有处了,目今乡试不远,你既要归图寸进,我如今就出文书,差两名长解,只说重责过,碍在地方生事,竟解回籍去了,他自然罢了。”长孙肖听了道:“若蒙如此则感恩无尽。”
王知县遂一面叫书吏出文书,又一面差两个长解,吩咐道:“这长孙肖是读书人,只因挺触了蒯阁老,我故解他回去,以避其锋。原非有罪,你须沿路好生看觑。”又叫库上取了三两银子,赏他道:“回来再赏。”长孙肖见县尊如此用情,再三拜谢。王知县又吩咐道:“速速出城,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见。”正是:
不思作恶多遭害,但略施仁便受恩。
试看为官治天下,几人惕惕念民冤?
王知县既遣长差,解了长孙肖出城。随即自到察院来,回复蒯阁老道:“目今按台将到省,不申文而处死,恐属不便。蒙太师发下光棍长孙肖,已重责四十,遣解役解还原籍矣,特来报命。”蒯阁老见说:“责过解还原籍。”也就罢了不题。
再说长孙肖,原要还乡,因遇此一难,几乎不保。幸亏王知县,既仁且智,遂将计就计,解回原籍,可谓不幸之幸。但失去二诗,未免得漠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同着两个长解,竟望沧州而来。
不月余到了沧州,长解与长孙肖同到州中,将钱塘县的解文投了。知州看了,因问长孙肖道:“来文上称你无罪,只为挺撞蒯阁老几句言语,为何就解回籍?”长孙肖道:“此乃钱塘王父母用情之处。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试,故借此周旋,又可泄蒯阁老之忿。”
知州听了道:“原来如此。”因取收管,发放来差去了。然后又问长孙肖道:“我见你年甚青,人物也甚聪俊,既久住南方,想文字或有可观。但只是你来迟了,本州已经考过,案已送了,不能复考,却如之何?”长孙肖道:“宗师考过正案,少不得还要大收一场。既正案赶不及,只好大收,去图侥幸了。”知州道:“大收虽有一场,只恐烦难。”长孙肖道:“大收畏烦难,乡会两场,便不消指望了。”
知州听了大喜道:“贤契有此大志大才,伫目以望与本州争光。”长孙肖谢了出来,找还旧家。过了两日,宗师正案发过,果然又出牌大收,长孙肖方收拾去赴考。
这日考的足有千人,宗师见赴考人多,而所取不过数人。若题目容易,人尽完篇,则难为去取。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经,一篇论,一篇策,共七个大题目,要难倒这些童生。这些童生果然被他难倒。到晚查卷,只得三十三个完篇。其余不过一篇、两篇。到了五篇,便是最多的了。
宗师细细检阅,这三十三卷虽然完了,平平无奇者多,惟有一卷,名理渊深,雄才大纵。出之裕如而不穷,测之渊然而自足。宗师得了,大喜道:“不意遗童中有此美才。虽一总取了五卷,惟此一卷,遂取做特等第一。”附送观场拆号看时,却正是沧州长孙肖。
报到沧州,长孙肖倒喜的有限,早把个知州喜得如狂。就着人请长孙肖来衙中,大加称赏道:“贤契前日之言,犹不敢信。今日看来,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今秋折桂,不察可知。”遂殷勤馈赠,不一而足。长孙肖再三辞谢。
到了秋闱,真是文齐、福齐,早不知不觉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此时管侍郎封王尚未回来,无人替他欢喜。卜尚书又不知儿子替他担忧。惟有蒯阁老此时到京已久,见报北榜解元叫做长孙肖,影影觉此名甚熟。
再三细想,方想起:“前日在杭州,做对句触怒我,我送在钱塘县,要处死他的那个光棍,叫做长孙肖。”又想道:“彼时他自称书生,并不曾说是生员。今日为何就能中举?莫非另是一个。但前日那光棍长孙肖,解回原籍,却正是沧州。今这中解元的长孙肖,却又正是沧州。难道沧州一时就有两个长孙肖?莫非恰恰是他?”心中踌躇不定,因唤前日跟在杭州众家人,去查访新科解元,可否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个光棍。
众家人去查访了,来回复道:“这解元正是前日那个光棍,一毫也不差。”蒯阁老听了,暗想道:“他若只做解元还只有限,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倘然又中了甲科,况他年纪小小的选了,两衙门说长道短,未免要受他的累,除非托座师不要中他才妙。”
算计定了,捱到春闱将近,查知今年主闱,例该陈相公为正主考,王相公为副主考。陈相公与他甚然相知,王相公与他不甚相合。因此,只得再三再四托那陈相公,以为正考做主,王相公料难违拗。不期到了入场,吩咐各房师取的卷子,都送了入来,与大座师分阅裁定。不期长孙肖的卷子,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里。
这王相公为人正直,绝不受人请托,又认得文字,只是喜饮两杯酒儿。这日看到长孙肖的卷子,文字甚是得意,看一篇,吃一大杯,看完七篇,吃了七大杯。却又重新看起,重新吃起,心下以为会元定于此矣,就要呈出来与正主考看。因又想:“会元卷子,从来是正主考定,我若呈出早了,正主考未免不悦。且留起,待他捡不出好卷子,然后取出,便自然服了。”因拿着卷子,赏了又吃,吃了又赏,不觉醉了,遂携着卷子到床上去睡。睡沉了将卷子落在枕后,全然不知,及至醒来,竟忘记了,又看别卷不题。
却说正主考陈相公,受了蒯相公之托,要捡去长孙肖的卷子,捡来捡去,再寻不出,只得又走到副主考这边来寻。寻来寻去,总寻不见。心下疑其不曾完场,只得罢了。及公众捡完,大主考陈相公已定了一卷。副主考王相公看了,殊不中意。方想起曾选了一卷,十分精妙的元卷,放在哪里,一时再寻不着。只寻到床头间,方才寻着。再细看看,果然精妙异常,不胜之喜。因拿出来与陈相公并房师看道:“这方才算得元卷,可以服人。”
陈相公接了一看,见言言锦绣,字字珠玑,也自欢喜。及查了字号,方知恰正是长孙肖的,因受了蒯相公之托,如何可取他。又不便说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只得推说道:“这卷文字虽做得有些警拔之处,却欠大雅,恐取不得。”
王相公听了,便忿忿不平道:“此卷文字做得出经入史,大雅极矣。若说不大雅,请另寻一卷大雅的来比比。此卷若说取不得,则三百卷,无一卷可取矣!”陈相公道:“文章公器,岂可私争?”
王相公听了,益发忿道:“既蒙天子诏旨主场一番,也要取几个真正才子,也要取几篇传世文章,方于科制无愧。佳者不取,取者不佳,又何贵乎主考哉!今略略一言,反谓私争,岂不争而任意私行反谓公乎?此卷,陈老阁下既说不可取,本阁又安敢争以为可取。但留此卷,明日到御前请旨儒臣,三百卷子较较优劣,则孰公孰私自可辨矣。”
陈相公见王相公认起真来,恐怕惹事,因笑说道:“本阁不过一时不言,有不到处,老阁下不妨见教。为何说此客话,伤了同寅和气。”众房师齐打一躬道:“陈太师之言,最为通情,求王太师和衷相侍,勿生他议。会元之卷既照例,陈太师所取之卷定了,则王太师所取此卷,列在第二,其余循序而镇,再无说矣。”王相公见陈相公自认不是,又见众房师和解,便也不复再言。
到了放榜这日,果然,长孙肖中在第二,在他人看了,也遂不觉。惟有蒯阁老,得知甚是惊讶。因自思道:“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教不要中他,不知为何又中了,且又中得甚高。”因差人细细打听,方晓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故。既中了,无法奈何。只得叫出众家人来,查了道:“前日在西湖上,是谁抢夺长孙肖的诗笺?致我凌辱他一场,结成冤仇。”你也推不知,我也推不知,只等到要动刑拷打,方招出三人来,道:“两张诗笺,又不是金银,小的们抢他的做甚?实是夫人、小姐游湖时,隔帘看见,说是女子的诗,叫小的们去借他的来看一看,就许还他。不期夫人、小姐看得中意,留了不还,叫小的们没法,他来讨时,故此只得胡赖。”蒯阁老又问道:“这两幅诗笺,如今却实在哪里?”三家人道:“如今实在夫人、小姐处。”
蒯阁老听了,只得走入内里,叫了权充夫人的侍妾来,问道:“这诗笺乃他人之物,一个女子也不该借了来看。就看了,也该还人,如何竟掯勒在身边不还他?”侍妾道:“自借了来看,家人并未曾来讨。只说诗笺不值甚么,故丢下了,谁袗勒他的。”蒯阁老道:“还不快取出来。”侍妾忙忙取了出来,双手递与蒯阁老。蒯阁老因想道:“这长孙肖,他前日受了我许多凌辱。我今日若亲送还他,他未免要装腔作势。他既是王阁下得意的门生,我只央王阁下送还他,他自然不敢多讲了。”
算计已定,次日恰好在阁下会见王阁老,将前事细细对王阁老说了,就烦他送还诗笺,消释前恨。王阁老听了,应允道:“这个容易。”遂收了诗笺,出阁门回到府中,叫长班请长孙肖来,与他说道:“敝同寅蒯老先生,今日在阁下会着,特托我与贤契说一个人情。他说前进京时,曾在杭州遇见贤契取讨诗笺,他一时不知就理,又在仓卒之间识贤契不深,故多得罪。今见贤契高夺巍科,方悔从前孟浪,故再三拷打家人,追究出原诗,托老夫送还,欲求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