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华辰又注视了她一会儿,双眸清明,如霜如刀,阿蘅只觉得脸上肌肉僵硬,几乎要装不下去了,心里几乎都提了起来,崔华辰却忽然淡淡道:“是么?她进了宫后我就没有见过她,原来她还是很关心我的。”
阿蘅眼圈一热,连忙去看那棋盘,一边拣着棋子道:“嫂嫂自是对国舅爷关心的,宫规如此,不好见外男,也是没办法的么看起来顾哥哥的棋很有长进了,才输了十目么?”
崔华辰催动轮椅出来道:“锋锐有余,智谋不足,你们下一局看看吧。”
阿蘅坐了下来,顾旷脸上浮起绯红,并没有发现阿蘅的紧张,李昉早笑道:“阿蘅切莫让他,今夜赢他些彩头过来,哥哥和你分了。”
顾旷温声笑道:“公主有什么看上的只管说便是了,只是若是在下侥幸胜了,那公主便给我吹奏一曲听听可否?”
阿蘅心头一跳,也不敢去看崔华辰,只搪塞道:“出来得急了,并没有带笛子。”一边低着头下棋,却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绞尽脑汁只想着如何和从前的棋路区别开,隐藏自己的路数,一盘棋下得比从前任何一盘棋都辛苦。
崔华辰却只看了一会儿便催动轮椅上了甲板,外头站着一些侍卫和内侍,玄衣挎刀的李星望赫然正在其中。
☆、15 夜饮
天上水面光辉灿烂,李星望冷冷地与崔华辰对视,手却早已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崔华辰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我对手。”
李星望手指紧握刀柄,力气之大使手背上青筋绷起。
崔华辰却早转过头去看着水面上的千万盏莲灯,淡淡道:“那天,是公主来我这里救了你。”
李星望一怔,崔华辰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哂道:“蠢材。”一边手一使劲,木轮转动,却又转回了花厅内。
李星望被他一句蠢材说得气得脸都青了,然而复又想起公主,愣了半日,心乱如麻,完全不得头绪。
花厅里头却已快分了胜负,阿蘅看他轮椅出去,心中一松,忽然想到:“是了,我这围棋之前也说过是皇嫂教的,和从前的棋路有些相像又有什么打紧,定是我太紧张了,这一点都没想到,如今我形貌和从前差那么多,大哥绝不可能发现。”心中松快,棋路干脆利落,很快便弄了个连环劫出来,将顾旷打了个落花流水。
顾旷有些沮丧,抬眼却看到阿蘅因为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一时呆住了,今晚阿蘅进了船一直有些拘谨,和去年那副潇洒无拘的样子差得甚多,如今忽然一笑,脸上那狡黠灵慧又出来了,瞬间生动起来。
崔华辰已是进了来,阿蘅心里想通,自在了些,李昉则斟了酒让大家饮酒,又叫了乐师进来弹唱聊天,约莫到了戌时,也不敢再留着阿蘅,便散了,亲看着阿蘅上了车,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宫城那边去。
走到半路,阿蘅看了看车窗外人流虽然少了些,依然热闹得紧,然而这万千的热闹,仿佛只与自己无关。
重活一世,却不知少了什么,叫自己这般寂寥。
阿蘅忽然一股冲动,让车子停了,自下了车来,却只带了李星望,一人往个巷口走去,李星望心中满腹疑虑,见她如此,也并没有阻拦,看着阿蘅自顾自进了个小酒馆里坐了下来,唤了小二点了酒上来。
李星望有些意外,低声问道:“公主,不回宫么?”
阿蘅只管斟酒,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星望那种怪异的被公主疏远的感觉又来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适才定北侯说是您救了我?”
阿蘅斟酒的手停了停,喝了一杯酒,转过脸看了看他,又转过去倒酒,淡淡道:“是的。”
李星望满腹疑虑,不知从何问起,却也看出来公主不想说话,只得低声说了句:“属下多谢公主搭救。”
阿蘅自斟自饮,想起从前第一次见到李星望的傻样子,纷纷扰扰这样多年,到底是春留不住,故人常绝怎教人不心如玄铁?
面前却有个红袍公子坐了下来,眉目风流,俊秀佻达,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公主一个人自饮多么无趣,段某可有这个荣幸能陪一陪,给公主也长些乐子?”
李星望早踏前一步,按刀欲发作,阿蘅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微微笑道:“段王子,我却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
段英笑微微:“我知公主一贯只和你表哥、顾三郎他们一块儿出去,其实他们不敢带你去真正的好玩的地方,来来去去不过是饮酒弹唱、听戏下棋,哪里有意趣?我却不同,管保让公主开开心心的。”
阿蘅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只是如今我只想一醉呢?”
段英胸有成足一笑,喊了小二来,一连点了几种酒上来,一边笑道:“公主可知,在下有个微末小技,便是调酒。”
阿蘅挑了挑眉毛,起了些兴味。
一时酒都上了来,段英让小二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取了个银壶出来,用勺子调了两种酒进去,身姿笔挺站了起来,然后手掌一晃,银壶在他白皙灵活的手掌心里飞速地晃动起来,手臂一振,那银壶从左手传到右手,又被抛往空中,待到手里,复又调入几种酒,再度混合摇晃后左手持壶倒了满满一杯酒出来,笑吟吟向阿蘅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手指纤细,手臂灵活,动作殊无停滞,姿势优美,宛如行云流水,当真潇洒自如。
阿蘅笑着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只觉得酸苦辣涩甘,五味俱有,却不难喝,味道醇厚而涤荡,一层一层涌上来,仿佛过去的回忆渐渐呈现,惆怅而茫然。阿蘅晃着酒,眼睛眯了起来,在这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里,任压抑在时光深处的回忆弥漫了上来,破碎山河、漫长征程中,那些依恋和崇拜、缱绻和别离、压抑和释放、热情和酸楚,纠纠缠缠、翻翻滚滚。
段英一直在替她斟酒:“这酒,名叫浮生若梦。”
阿蘅笑了起来:“好一个浮生若梦,你年纪轻轻,倒有些意思。”
段英只是笑,人长得好看到底占些便宜,阿蘅明知他如此巧的在这里出现,应有所图,却为这酒这容色都慑了慑,到底生不出恶感来,几杯酒下去,后劲渐渐上来,便笑道:“我知你目的,你来大寰做质子,家里只怕不太安稳,所以若是能接近我甚至娶了我,自然是大大的有利于将来你回去继承王位。”
段英仍然笑,阿蘅点点头:“你和三郎他们确实不一样,你年纪小小,去家离国,想必经历不少,也难怪能调出这样的酒来。”
段英自己饮了一杯:“我从前也以为公主长于深宫,单纯无忧,却料不到,公主是这个样子的。”
阿蘅微微一笑:“什么样子?”
段英笑了起来:“公主年纪比我还小,却说我年纪小,满眼都是故事,你说是什么样子?”
阿蘅掌不住笑了:“倒似个老妖了。”
段英笑着倒酒:“公主和顾三郎不是一路人,公主想归于平静,然而公主自己就是个精彩多姿的人,顾家小儿,不过是白纸水墨,经不起公主浓墨重彩。”
阿蘅点了点他:“也许我偏偏就喜欢那一份烟云掩映,平淡天真呢?”
段英笑了:“绚烂之后的平淡,与初始的空白素淡,那是不一样的。”
阿蘅哈哈大笑,一边手持筷子敲了敲碗道:“岂可无乐。”
段英动了动,居然从腰边拿了只埙出来,呜呜地吹了起来,居然丝毫没有悲音,辽阔开朗,令人心胸涤荡,阿蘅按着拍子又喝了几杯,欣然道:“倒是个有些心胸的,将来必能有一番大业。”
段英双眼弯了起来,显是极为高兴,阿蘅又痛饮了几杯,待他一曲毕了,才站了起来道:“先回宫了,来日有机会再聊。”段英笑道:“不是求一醉么?”
阿蘅伸出根指头摆了摆:“其实酒最痛快还是将醉未醉,兴致还在,酒还有,人还在。”
段英抬了眼去看灯下醺醺然的公主,色如春花,她一双潋滟眼睛看的,并不是他,而是遥远的什么地方曾与她对饮的人,他笑了:“恭送公主,公主下次若是要找小的,遣人去质子府相召便可,在下一定奉陪。”
阿蘅点点头,兴尽而返,登车便走,并不眷恋,只有段英站在门口目送车子走远,双眼亮得惊人。
回宫后李星望踌躇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将公主见了段英的事上报,然而想到崔华辰说的话,难道当真是公主救了自己?公主如何知道自己被崔华辰抓了?
他想了许久,还是决定暂时先不报,反正公主也平安回宫了,也不知为何,公主身上那种凛然的威压,让他有种自然而然不敢违抗的感觉。
之后阿蘅却又有几天乖乖呆在了宫里,无他,只是因为隆福太后果真忙着给她选伴读起来。
阿蘅可无可不无,只让隆福太后选便是了,隆福太后无奈,阿蘅只是笑道:“母后锐眼如炬,看人是最准的,不管选什么人定是妥当的。”
隆福太后心里喜悦,带了几个妃子一同参详,精挑细选了四个来见阿蘅,其中一个却正是永乐侯家的嫡女,顾微,另外三个则分别是礼部尚书黎兴洛的女儿黎珑、穆离书将军的嫡女穆婉玉、翰林院大学士席思源的嫡女席霏,清流权臣武将皆有,性格上天真活泼、端庄安静兼收,又有擅书的擅骑射的,安排不可谓不精心,阿蘅看着这名单也是暗叹,隆福太后的确是个一点都不简单的女人,表面上看她如今一心只礼佛诸事不管,闲了只和阿蘅聊天解闷,其实其胸中的大智大慧,不是一般女人比得上的,从前崔华仪虽然和独孤晟只维持着面上的和谐,私底下针锋相对,却绕开了隆福太后和长公主,从来没有将战火烧到她们身上,也是因为隆福太后着实是个可敬可畏的长辈,大概也因为此,独孤晟从来也没有撕破面上那一层薄纱,和她依然扮演着帝后恩爱的大戏。
阿蘅和四个伴读见了面,自是各自赏了见面礼,她随和亲切,人又生得好,几个伴读一见之下暗暗叹服,顾微心中也暗自为哥哥喜悦不提,对阿蘅愈发亲近喜欢。而御书房那边也收拾了公主上课的地方来,精心安排了大儒、女官以及琴棋书画的名师来授课,每日上午上课,五日一休,阿蘅被拘着倒有些气闷起来,天渐渐暖起来,草长花发,阿蘅心里又有些动起来,开始想着往宫外走了。
☆、16 斗茶
这次出宫阿蘅真的没有去大长公主府,而是找了个酒楼坐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段英。
这孩子眉目秾艳,眉梢嘴角仿佛都是故事,一笑起来仿佛在发光一般,说话风趣,又会玩,阿蘅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人能弄出千军万马响动热闹之极的人,的确能让她暂时忘记了寂寞。
他带她到了个楼子里,酒特别好,菜特别精美,这还罢了,一个胡女款摆裸着的半截柔软雪白腰肢,在热烈奔放的鼓点中将一个金碗在身上侧转腾挪得声色动人,赤裸的脚踝上金铃细细碎碎热情的响着,海藻一般的长发辗转缠绵。
段英亲执了鼓棒敲了段热情洋溢的鼓点,配着调好的名唤“骄阳”的酒,热腾腾,暖洋洋,阿蘅饮上几杯,喜得持着杯凭栏往下看着街景,然后偏偏就看到了李昉揽着个美姬路过街道,那美姬正捏着帕子替他擦汗。
这街道原就是酒坊楼子林立之地,李昉平日里在阿蘅面前一本正经,私下却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儿,今日果然原形毕露,阿蘅忍着笑,拣了个风干的栗子扔了下去,恰恰扔到李昉头巾,他大怒抬头道:“哪个不长眼的。”
他旁边的美姬抬了头笑道:“哎呀李郎又有美人恩呀。”
李昉抬眼看到阿蘅笑得春光灿烂,张口结舌:“你你你”居然半日说不出话来。
阿蘅只是笑,李昉脸都绿了,早赶紧入了那家酒馆,上了楼到了他们的包间,怒气汹汹地点着段英道:“竖子无礼!胆敢诱长公主进这种地方!”
阿蘅啪的一下又扔了个栗子到他额头上:“别扫兴,要么坐下来一起喝酒,要么快滚。”
李昉黑着脸气鼓鼓地坐了下来,恶狠狠地看着段英,阿蘅早敲着碗曼声唱起歌来:“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歌声清越优美,段英只拿了个胡琴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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