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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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 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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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夜间很晚的时候了,弟弟正在高声念书,姐姐正忙着针线活,这时他们听见有人敲门。自从他们的弟弟逃走以后,一种模糊不清的忧虑与畏惧的气氛一直笼罩着他们,而敲门的在这里又不是寻常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简直令人恐怖。弟弟向门口走去,姐姐则心惊胆怯地坐在那里听着。有人跟他说话,他作了回答,似乎感到惊奇;两人交谈了几句以后,一起走进了房间。

“哈里特,”她的弟弟拿着蜡烛,领着他们刚来的客人进来,低声说道,“这是莫芬先生,他跟詹姆士一起在董贝公司里工作得很久了。”

他的姐姐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鬼进来似的。那位过去不知名的朋友站在门口,他的黑头发中间夹杂着白发,脸色红润,前额宽阔、明净,眼睛是淡褐色的,这就是她曾这么长久为他保守秘密的那个人。

“约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地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过的那位先生。”

“哈里特小姐,”客人原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时走进来,说道,“这位先生听到您讲这话,心中感到轻松了。他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来给他自己解释,可是总没有想出能使他自己满意的方式。约翰先生,我在这里并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您刚才在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大吃一惊。我注意到您现在更加惊异。是啊!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倒也是合乎常情的。如果我们不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的话,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像这样经常地感到惊奇了。”

这时他已用他那令人愉快的、既热诚又尊敬的态度向哈里特表示了问候,他的这种态度哈里特是记得很清楚的;然后他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脱去手套,扔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里。

“我产生见见您姐姐的愿望,或者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满足这个愿望,这里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约翰先生。至于在这之后,我定期前来拜访(她也许已经向您说到这一点),这也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它们很快就变成了习惯,而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受习惯支配的奴隶!”

他把手插进衣袋,背靠着椅子,看着弟弟和姐姐,仿佛他看到他们在一起很感兴趣似的;然后他用激昂的和沉思的神态,继续说道,“同样是这习惯,它使我们当中一些能更有作为的人们养成恶魔般高傲与顽固的脾气,难以改变;它使我们当中另一些人养成并加深腐化堕落的恶习,无法自拔;它使我们多数人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就像用粘土做成的塑像一样,根据我们粘土的性质,一天天变得愈来愈坚硬,而且跟塑像一样难以压成新的模型和接受新的信念。您应当判断出习惯对我的影响,约翰。在过去这许多年月中,我在董贝公司的业务管理中起着微小的、十分有限的作用;我看到您的弟弟(他已证明自己是个坏蛋!令姐将会原谅我不得不提到这点)不断扩大着他的权势,直到最后公司的业务和它的主人成了他随意踢耍的足球;我看到您每天默默无闻地在您的办公桌上辛苦工作着;我很满意于我做好我职责范围内的一丁点儿工作,尽量不疏忽大意;我满足于让我周围的一切像一架大机器一样,不加猜疑地、一天天运转下去(这是机器的习惯,也是我的习惯);我满足于把一切都看作是不成问题的,完全正确的。我所喜爱的星期三夜晚定时来临,我们的四重奏乐队定时演出,我的大提琴的音调很好,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毛病——如果有,那也不大——,就算有些毛病,那也与我无关。”

“我可以向您保证说,在我们公司里,谁也没有像您这样受到大家尊敬与喜爱的。”

“说那里的话!”另一位回答道,“我敢说,那是由于我脾气好,容易顺从别人的缘故。这是我的习惯。这适合经理的心意,特别是,这最适合我自己的心意。我完成分配给我做的工作,不奉承他们任何人,安心乐意于一个完全不要求我溜须拍马的职务。因此,要不是因为我的墙壁薄,我就会这样一直待下去。您可以向您姐姐证明,我的房间和经理的房间只是用护壁板隔开的。”

“那是两间相连的房间;原先可能是一间房间,正如莫芬先生所说,是被分隔开来的。”她的弟弟说道,一边回头看看他,等待他继续解释下去。

“我吹口哨,哼曲子,把贝多芬B调奏鸣曲从头到尾哼到底,让他知道,我和他近在咫尺,能听得见他说话,”莫芬先生说道,“可是他从来没有注意我。当然,我极少听到私事性质的谈话。可是当我能听到这种谈话,而又没有别的办法避免知道其中一些内容的时候,我就走出房间。我走出过一次,约翰,那是兄弟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年轻的沃尔特·盖伊开始也参加了那次谈话。可是在我离开房间之前我偷听到其中的一些内容。也许您还能充分记得这次谈话,可以告诉您姐姐谈话的性质是什么吧?”

“哈里特,”她的弟弟低声说道,“我们谈到过去的事情和我们各自在公司里的地位。”

“这次谈到的问题对我并不新鲜,但它从一个新的角度向我显示出来。我本来相信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完好无缺的,因为我对它已经习惯了——世界上十分之九的居民都有这样的习惯——,这次谈话动摇了我的这个习惯,”客人说道,“并引起我回忆兄弟两人的历史,对它进行了思考。我想这几乎是我生平第一次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许多我们现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当我们从那个我们早晚有一天一定都会采取的新的、不同的观点去看的时候,它们将会显示出什么样子呢?从那天上午以后,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脾气不太好,不太顺从,不太自满自足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左右,同时用一只手在桌子上叮叮冬冬地敲击着,然后又赶快继续说下去,仿佛急着想结束他的自白似的。

“在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事情或我能做些什么事情之前,这两兄弟又进行了第二次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提到了他们的姐姐。我听凭这次谈话的片言只语自由地飘入我的耳朵,良心上没有任何不安。我认为这是我的权利。在这之后,我到这里来,想亲眼见一见姐姐。第一次我在花园门口停下来,假装打听你们一位可怜的邻人的名声,可是我离开了,我觉得哈里特小姐不相信我。第二次,我请求允许我走进屋子;进来以后,我说了我想要说的话。您姐姐向我说明了为什么她当时拒绝接受我的帮助的原因,那是我不敢和她争辩的;但是我建立了我们两人交际的一个方式,它从不间断地一直持续下来,直到这几天我因为忙于最近移交给我的重要事情,才不得不中断。”

“先生,我每天跟您见面,却一点也没有猜疑到这一点!”约翰·卡克说道,“如果哈里特能猜测到您的姓名的话——”

“老实告诉您吧,约翰,”客人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没有说出我的姓名,有两个原因。我不知道单有第一个原因是不是充分;一个人没有权利由于有善良的意图就接受别人的感谢,因此我决定在我能向你们提供真正的帮助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我的姓名。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我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你们的弟弟对你们两人也许还可能会比以前宽厚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位生性多疑的、小心戒备的人发现我秘密地亲近你们,这就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裂的一个新的、严重的根由。真的,我曾经决定不顾他会对我不满的风险(这算不了什么),等待合适的机会,在公司老板面前为您陈情请愿。可是由于发生了死亡、求婚、结婚、不和的家庭生活等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在这长长的时间中,我们公司的老板实际上是你们的弟弟;”这时客人压低了,说道,“如果用一株干枯的树干来代替他的话,那么这对我们来说反倒会好一些。”

他似乎意识到,最后这句话是违反他的意愿脱口说出的,就伸出一只手给弟弟,另一只手给姐姐,继续说道:

“现在我已说出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甚至还超过了。我希望你们理解并相信,我的用意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现在我可以帮助您,而不会妨碍您进行赎罪的努力了(您这种努力已持续进行了这么多年),“因为您今天不是由于您自己的行为而被解除职务的,因此我可以帮助您的这个时间已经来到了,约翰,虽然它是极为不幸、极为悲痛地来到的。现在时间已经晚了,今天夜里我不用再说什么了。不需要我劝告或提醒,您将会保护好这里交给您的珍宝。”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是约翰,您拿着蜡烛在前面走,”他愉快地说道,“不论您想说什么,都别说了。”约翰·卡克心头充满了千言万语,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它们倾吐出来,使他心情轻松一些;“让我再跟您姐姐说一句话。我们以前曾经单独说过话,而且也是在这个房间;虽然现在有您在这里,显得更为自然。”

他目送着约翰·卡克出去,一边亲切地转向哈里特,用改变了的、更为庄严的态度,低声说道:

“您希望向我问一下您不幸成为他姐姐的那个人的情况吧?”

“我怕问,”哈里特说道。

“您不止一次那么严肃地望着我,”客人说道,“因此我想我能猜出您的问题。您想问:他有没有窃取公司的钱,是不是?”

“是的。”

“他没有。”

“谢谢上天!”哈里特说道,“为了约翰的缘故。”

“可是他百般滥用对他的信任,”莫芬先生说道,“他时常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他所代表的公司的利益而经营买卖和投机;他让公司卷入极为冒险的业务,结果时常造成巨大的亏损;他有责任抑制他的老板的虚荣心与野心,并向他指出它们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可以做到的事),可是这时他却反而时常纵容它们;所有这些事情现在可能不会使您感到惊奇。公司举办了各种企业来扩大它财力雄厚的声誉,并显示它和其他商业公司相比的巨大优越地位;需要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头脑来注视可能发生的毁灭性后果(如果在公司业务中发生了一些灾难性的变化,这就会使这种后果成为可能)。公司经营着涉及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许多交易,他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这些错综复杂的业务的线索,因此他可能(他似乎也利用了这种可能)把已经查明的各种结果隐瞒住,而以各种估计和概括来代替事实。可是近来——您能听谨我的话吗,哈里特小姐?”

“完全听得谨,完全听得懂,”她把受惊的脸孔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回答道,“请立刻把最坏的事情告诉我。”

“近来他好像花了很大的精力来使这些业务经营的结果看得清楚、明白;虽然它们头绪纷繁,但只要查阅一下帐簿,就能使人非常容易地掌握这些结果。仿佛他已决心让老板粗粗一看就能看出:支配着他的虚荣心已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他一直卑劣地满足他的虚荣心,肉麻地逢迎它,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跟公司业务有关的罪行主要是这些。”

“在您离开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您,亲爱的先生,”哈里特说道,“这没有危险吗?”

“什么危险?”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对公司信用的危险?”

“我不得不坦率地回答您,并完全地信任您,”莫芬先生对她的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您可以,您真的可以!”

“我相信我可以。对公司信用有危险吗?没有,没有任何危险。可能会发生困难,严重或不太严重的困难,但却没有危险,除非,是的,除非公司老板不能下决心收缩它企业的经营范围,断然不信公司的状况不是像他经常认为的那种状况,迫使它紧张得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它就摇摇欲坠了。”

“不过不必忧虑这一点吧?”哈里特问道。

“在我们之间可以直言不讳,”他握着她的手,说道,“董贝先生是一位任何人都难以接近的人。他现在的情绪是傲慢,轻率,不通情理,难以控制。但是现在他心烦意乱,十分激动,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这种情况可能会过去的。现在最坏的与最好的,您全都了解了。今天夜里我不再讲了。祝您晚安!”

他说完之后,吻了她的手,然后往外走到门口,她的弟弟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来;当约翰·卡克想要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把他推到一旁,对他说,他们很快就会时常见面,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另一个时候再说,可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接着就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为的是不想听到感谢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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