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着多么多的欲望、反抗情绪和正当要求,就会知道让她去照料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这种想法该有多么可怕。
她对布娃娃时而溺爱、时而折磨时,她的行为是象征性的;但在她的孩子面前,这种象征变成了严酷的现实。母亲打孩子并非仅仅在打她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她根本没有打他:她是在对男人,在对世界,或在对她自己进行报复。这样的母亲往往会后悔,孩子也许不会有怨恨,但他确实受到了打击。
母性的残忍一面一直为人所知,但以前总是虚伪地认为这一面是属于残酷继母的形象,她在“好”母亲死后惩罚她的子女。近来的文学作品时常描写“坏”母亲,如果说这种类型有点例外,那是因为大多数女人的道德和端庄可以抑制她们的本能冲动;尽管如此,这种冲动仍然时常会在盛怒、打骂和惩罚等诸如此类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出来。和公然进行虐待的母亲一起出现的,还有许多特别任性和专横的母亲;她们把孩子时而当做布娃娃,时而当做顺从的小奴隶;如果虚荣,她们就会拿孩子去炫耀;如果嫉妒,她们就会把他藏起来。她们往往过分地期望她们的照顾会得到感激。当科内丽她夸她的孩子说“这是我的宝贝”时,她为后代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数不胜数的母亲希望重复这种骄傲姿态,毫不迟疑地把不能实现她们愿望的普通小人儿牺牲掉。她们想让他像或想让他不像她们的丈夫,或者希望他能够像其他她们所崇敬的亲属;她们想让他成为想像中的某个英雄。这种专制对孩子是有害的,而且总是令母亲失望。这种前面提到的教育上的固执,同反复无常的虐待往往交织在一起;母亲常借口“训练”孩子,原谅自己的勃然大怒;而她在这件事上的不成功,更增加了她的敌意。
另一种对孩子同样具有毁灭性的常见态度是受虐式的奉献,母亲心甘情愿地做子女的奴隶,以弥补自己的内心空虚,惩罚自己的难以启齿的敌意。这样的母亲焦虑得反常,不许孩子离开她的视线;她放弃了一切娱乐,一切个人生活,于是承担了牺牲者的角色;由于这些牺牲,她认为自己有权不给孩子任何独立地位。母亲方面的这种自我牺牲,很容易引起专制的支配意志;[悲哀的母亲〕以她的苦难锻造出了武器,用它疯狂地进行虐待;她所表现出的听天由命,使孩子产生了一种终身难以消除的有罪感:这一做法甚至比她表现出攻击性更为有害。孩子被掷来掷去,感到不知所措,防不胜防:时而拳打脚踢,时而泪流满面,使他形同于一个罪犯。
母亲的主要借口是,孩子根本不可能提供她从小就希望得到的幸福的自我实现;她由于自己受骗、孩子又天真的揭穿这一骗局而指责他。她以前的举止和拿布娃娃取乐无异;她帮助姐姐或朋友看孩子时无须负什么责任。但现在,社会、她的丈夫、她的母亲,还有她自己的自尊心,都坚持让她为那个陌生的小生命负起责任,仿佛这完全是她的事情。尤其是她的丈夫,他因孩子的过失而大发脾气时,简直就和因妻子把饭做糟了,或她的行为不检点面大发脾气时一样;他的无理要求常会对母子关系产生不利的影响。一个独立的女人,由于她的孤独地位,由于她无忧无虑,或由于她在家有权威,在思想上将会平静得多;她不会像有的女人那样,屈从于专横的要求,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一律依从,而且还强迫孩子依从。
要把如动物生存一般神秘的、如自然力一般混乱无序的,然而又是人的生存,纳入预先构想的模式,是极其困难的。因此,人们既不能够像训练狗那样,无须交谈就对孩子加以训练,也不能够用成人的语言让他听明白道理;而孩子则利用了这种处境,他要么用动物般的抽泣或火气来答话,要么用傲慢的言辞去反抗约束。
这样提出的问题无疑具有挑战性,而有时间解决这个问题的母亲,将会喜欢她的教育功能:当安静地坐在公园时,她会发现孩子仍不失为偷闲的极好借口,就和怀孕时一样;多少有点孩子气的她,和孩子在一起时往往十分乐意显出天真的模样,重温她早年的游戏和语言,兴趣和快乐。但是当母亲忙着洗涮、做饭。照料另一个婴儿、上市场买东西、接待客人时,特别是当她为丈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时,孩子就只能是麻烦和累赘了。她无暇顾及去“训练”他;主要是防止他闯祸;他总是打破、撕坏或弄脏东西,常常危及物品和他自己;他总是忙个不停,哭哭闹闹,说这说那,吵得让人心烦。他依自己的需要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的这种生活又打乱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兴趣和他的兴趣并非紧紧咬合,这样便引起了各种麻烦。
他永远是一个负担。于是父母常常强迫他作出他不理解的牺牲:他要为他们的安宁平静作出牺牲,也要为他自己的未来作出牺牲。他很自然地要进行反抗。他弄不明白母亲试图向他作出的种种解释,因为她无法洞察他的意识;他的梦想,他的恐惧,他的摆脱不掉的念头和他的欲望,形成了一个她无法看透的世界:母亲只能从外部盲目地控制一个人,而这个人觉得她立下的规矩与他毫不相干,是一种荒谬的负担。
孩子长得大一点时,这种不理解依然存在:他步入了一个有趣的和有价值的世界,然而把母亲排除在外。特别是男孩子,他为自己的男性特权感到骄傲,蔑视女人的命令:她坚持让他做完他该做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做他的习题,或如何翻译拉丁文——她落在了他的后面。为了完成这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有时母亲累得精疲力竭,伤心落泪。丈夫极少认识到这种难度:这是在试图控制一个你不能与他沟通、然而他又是一个人的人,在试图强行干预一个独立的陌生人的事,而这个陌生人又只能在反抗你时得到确定与肯定。
随着孩子的性别不同,这种处境也有所不同;尽管涉及到男孩子时处境更为困难,但母亲通常能够较好地适应。由于所谓的应当属于男人的威望,以及男人实际具有的优势,许多女人都更愿意要儿子。“生一个男孩该有多好啊!”她们说;我们已经看到,她们梦想生一个“英雄”,这个英雄显然应当属于男性。儿子可以成为男人中的领袖,成为士兵和创造者;他会让世界服从他的意志,而母亲也将分享他不朽的英名;他将给她带来她不曾建造过的房子,不曾开垦过的土地,不曾读过的书籍。通过他,她将占有世界一一区只有在她占有儿子的条件下。由此引出了她态度的矛盾性。
弗洛伊德认为,母子关系的矛盾心理最少;但事实上,女人做母亲时和结婚与恋爱时一样,对男性超越来取了一种暧昧态度。如果她的婚姻或爱情经历使她对男人怀有敌意,那么专横跋扈地对待还是一个孩子的男性,将会给她带来满足;她会用讥讽和无礼的态度去对待那个傲慢的性别。例如她有时会吓唬孩子说,若他不听话,就把他的男性标志割掉。即便是她比较谦卑和温和,把她的儿子作为未来的英雄来尊重,她也会被迫把他还原为目前内在的现实的他,使他名副其实地属于她:正如她把丈夫当做孩子对待,她也把她的孩子当做婴儿对待。这也太合理了,太简单了,以至无须再认为她想阉割自己的儿子;她的梦想是矛盾的:她想让他有无限的权力,可又想让他处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想让他支配世界,可又想让他跪在她面前。她鼓励他温柔、贪婪。慷慨、胆怯、安静,她不许他运动、结交伙伴,她让他缺乏自信,因为她让他为她自己而存在;但是,如果他同时不能成为一个冒险者、优胜者、她引以自豪的天才,她又会大失所望。她的影响无疑是常常有害的——如蒙特朗和其他作家所描述的那样。所幸的是,男孩子在相当程度上可以逃脱这个罗网:传统和社会群体鼓励他这么做。母亲本人对此则听天由命,因为她十分清楚,同男人的斗争是一场不平等的斗争。让她聊以自慰的是,她扮演了[悲哀的母亲〕的角色,或者,她感到十分骄傲,因为她无疑生了一个征服她的人。
小女孩差不多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母亲,因而母亲对她的要求也就多些。她们之间的关系更有戏剧性。母亲没有为女儿欢呼,因为她不属于那个优越等级的成员;她在她身上寻找一个替身。
她把她同自我关系的一切暧昧,全都投射到女儿身上;当这个alterego[第二自我'的他性、相异性逐渐被证实时,母亲便感到自已被出卖了。我前面说到的那些冲突,正是在母女之间有了恶化的表现。
有些对生活十分满意的女人,渴望女儿是自己的化身,或者至少在接受女儿时不感到遗憾;她们将会希望为孩子提供自己曾经有过的或曾经错过的机会;她们将会使她有一个幸福的少女时代。柯莱特为我们描绘了一位属于这种正常的、慷慨类型的母亲——茜多。茜多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但并不侵犯她的自由;她使她的生活充满了欢乐,但并不做任何苛求,因为她的幸福来自她的内心。有时也可能会碰到这样的母亲,她在把自己奉献给这个她借以辨认和超越自己的替身的过程中,最终将完全把自己投射到女儿身上;她完全放弃了自我,孩子的幸福成了她唯一的心事;她对待其余世界的态度,甚至可能是自私的、无情的。她所要冒的风险是,她可能让她所崇拜的人感到讨厌,如塞维涅夫人在女儿格里尼安夫人面前就是如此;女儿将会感到异常气愤,想摆脱这种实属专制的奉献;她这种努力很少会成功,她将一生处于未成年者的地位,而不敢正视自己的责任,因为她一直受到无微不至的监护。但是,首先是某种被虐狂型的母性,在威胁着要不顾一切压在少女身上。有些女人认为她们的女性气质是绝对祸根;这样的女人以一种自我赏识的受苦快活,希望女儿也能成为受害者,或者作为这样的受害者予以接受,同时又觉得让她出生是一种罪过。她对她自己所感到的悔恨和怜悯,通过女儿表现为无穷的焦虑;她将很难离开孩子一步;她将和她同睡在一个房间,这种情况会持续15到20年;小女孩将在永不满足的欲火中被毁掉。
大多数女人对她们的女性状况既需要又憎恶;她们经历这一状况时始终是怨恨不已的。
她们对自己性别的厌恶,很可能导致她们让自己的女儿接受男子教育,但她们极少有那样广阔的胸怀。为生了一个女人而烦恼的母亲,会用这种含糊的咒语来迎接她的降生:“你将是一个女人。”她希望弥补自己的劣等性,用一个被她视为替身的人,造出一个优越的造物;她还很想让她也遭受一下自己所遭到的损失。有时,她把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命运,强加在孩子头上:“对我很有用的,对你也会很有用;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你应当分享我的命运。”另一方面,她有时却根本不允许孩子与她相像;她希望她的经历多少有点用,这是她得到第二次机会的一条门路。妓女把女儿送进修道院,无知的女人则让女儿去受教育。在S·德·泰瓦提的《窒息》中,母亲从女儿身上看到年轻人行为不规的可恶后果,她愤怒地警告说:
你可要听明白,要是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可要同你一刀两断。至于我,我当年是不懂事的。罪过啊!稀里糊涂的,罪过啊!要是有个男人和你打招呼,别理他。继续走你的路,别回头。你听明白了吗?你可是得到事先警告的;那种事不应当发生在你身上,要是发生了,我可不会怜悯你,我会把你扔到阴沟里去的。
女孩子大一点时,出现了真正的冲突;如我们所见,她希望脱离母亲,形成自己的独立地位。在母亲看来,这是忘恩负义的典型表现;她处心积虑地挫伤女儿的逃避意志;她不可能容忍她的替身变成一个地人。女人只有在涉及到孩子尤其是女儿时,才能够享受到那种男人在女人面前所感到的绝对优越的快感;如果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特权和权威,她就会产生受挫感。不论母亲是慈爱的还是有敌意的,她的希望都会被孩子的独立地位所粉碎。她心怀双重的嫉妒:对世界的嫉妒,因为它夺走了她的女儿,以及对女儿的嫉妒,因为她在征服世界的一部分时,也夺走了她那一份儿。
这种嫉妒首先涉及到小女孩和父亲的关系。有时母亲利用孩子把丈夫束缚在家里;如果不成功,她当然会感到烦恼,但如果她的谋算成功了,她会立刻以相反的形式恢复她的童年情结:就是说,她会像从前对母亲发怒那样,对自己的女儿发怒;她怒不可遏,觉得自已被遗弃了,被误解了。有个法国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丈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