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低矮而宽广地俯瞰着蜿蜒的公路,黄昏的颜色壮观浓烈。一辆老旧的拖拉机慢吞吞地从公路尽头“突突”驶来,载着几吨刚收获的大米。
“大叔,载人哦。”多莉坐在高高的铁丝网上,挥手高兴地打招呼。刚好跑到一段最偏僻的路段,大半天一辆车都没看到。
子桑跟刚醒过来的维利站在下面的铁丝网旁边,子桑夹着香烟,翻了一个白眼说:“猎人协会那群货还在通缉我吧,真是有够吃饱了没事干。”
“我们在这里,这里。”坐在多莉旁边的老板晃动着双脚,他张开两只手夸张地朝那个开着拖拉机的大叔喊话。
“娃怎么啦?要搭便车?”头扎着白汗巾,身穿白色背心的淳朴老伯停下车。
多莉听这老伯的口音,立刻囧到天朝了。你说这广东话口音的世界通用语是嘛回事?
“老伯,我们要去好远的地方,载我们一程。”老板立刻笑容可爱地跳下铁丝网跑到司机面前,举止直线往幼儿水平跑,撒娇的口气让人起鸡皮疙瘩。
“阿伯送你哋去啦,多可爱嘅小哥。”老伯被哄得哇哈哈哈地笑起来。
多莉,。这广东粤语他娘的世界通用语,真的没问题吗?
拖拉机突突地往长长的公路驶去,这一天,他们在黄昏夕阳下离开了流星街。子桑要笑不笑地说她当初是坐着拖拉机来的,结果出去也是坐着拖拉机,这人生就是一个甜甜圈,哪都是圆的。
老板,你说我们出来后要干些什么才对得起社会多年的栽培呢?多莉不无幽默地问。
开旅馆呗。老板做起手势,很起劲地说,所以我们就要先跟着H旅团他们啊,他们不是旅团吗?
切。
这一天,他们都很年轻。流星街在身后,拖拉机在前方。
基友还说,所以旅游还是多几个驴友好了,毕竟有时110不算很靠谱,几个人捡叶子塑料袋的,总是比一个人来得热闹。
第6章 你一无所有,多莉
一切记忆都像是隔着死尸的血肉,发出不真实而刺激鼻腔薄膜的气味。多莉在很多年后再次回顾自己的人生,总是无法找到一个对称公平的秤台,来衡量她走出流星街后的生活,是否比呆在浑浑噩噩的流星街好。
一万二千公里的国道像是远离她原来人生的末途,夕阳的光与灰白惨淡的路灯如同她想拢住的回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假敷衍。
他们从国道上下来时,已经搭乘过六次便车走了十多个钟头的路。无聊时他们也在回程的运垃圾卡车后车厢内讨论高富帅跟他们的距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他们出流星街能像当H旅团直接坐飞艇出去,他们也是高富帅。
当他们站在从流星街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个镇前时,依旧是在黄昏。贝德里镇很大很繁华,到处都是哥德式尖顶圆盖的白色建筑,彩色的玻璃格子窗上印照着斑驳而浓郁的余晖。绿色的径道上随处都可以见到公共的休息长凳,雀鸟鸽子大大方方地走来走去。
约路比安大陆贸易商团的红色戒尼商标旗子挂在镇口,随着晚风妖艳多姿。
这里不是流星街已经习惯硬货互换,这是一片戒尼可以走天下的土地。
他们走入镇子时刚好转入一条喧热的商业通道,也许叫菜市场更形象。正是家庭主妇上街买晚餐的时间,穿着短袖格子碎花长裙的已婚妇女,笑容可亲地在蔬菜瓜果堆成梯形的摊子前挑拣,也会语气温和地说说价格。
一群孩子手里高高举着小风车嘻嘻哈哈地从人群笑闹追打而过,像极了一群剥除外壳的蛤蜊肉,不可思议的脆弱毫无防备。
眼前如果是对真正的流星街人而言,那真是一幅富足到让人发疯的市井百态图。
多莉有某一秒轻轻地,如做梦一样松了一口气,像是刚从野兽豢养的笼子里走出来,终于回到正常人的生命里。
一个孩子若无所觉地冲到多莉怀里,她竟然也没有反射性将这冒失的娃踹开。孩子像团温软而有生命力脉搏心跳的棉花,那么无需防备的安全。
多莉其实很久没见过这么正常的人群,正常的菜市场,正常的群居房屋,正常的街道跟卖菜大妈。
一时见到,有点不太适应这么没有危险性的东西。
在流星街时曾有一段时间发了疯地模拟,流星街外的世界。甚至是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做恶梦。她梦过自己有一天终于走出流星街,却发现在硕大的圆日下,整个世界还是荒凉到都变成了如2012最后一天的场景,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多莉?”先开口惊醒四人组难得的沉默的是子桑,她的烟瘾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现在的她美丽苍白的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烟雾腻腻缠缠地笼罩着她的手背。
多莉一直觉得子桑抽烟特别好看,是她曾经见过,抽烟的姿势最美丽的人。
就算如此美丽,她还是习惯在子桑耳边念叨,“吸烟有害健康,笨女人小心不孕伤身啊。”
此时的子桑却任由手里的烟燃尽最精华的部分,灰烬簌簌而落,消失在空气中。她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多莉,看得多莉也奇怪起来。
有些后知后觉地转头去看老板他们,结果也发现他们都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表情看她。
特别是老板,他不笑的表情形同木偶光滑僵硬的脸孔,有一种稚气的空白。黑色的桃花眼如同有光刺的宝石,又阴沉又锐利。
他不笑也许会好看很多,至少那碍眼到让人想往死里虐他的笑脸没有了。
“啊?眼睛进沙子了。”多莉若无其事地抹抹自己的脸,无神无息滑落的眼泪清澈而乖巧,没有带来过分的惨烈伤痛。所以她还是无所谓地笑着,可惜擦过的眼泪又慢慢凝聚在眼底,没有任何痛苦继续从眼眶下方,那么安静而小心地流下来。
多莉又很淡定地抹去,只是有些自言自语地喃喃,“这里有网吧,一个钟头五块钱的那种。”
五块钱,是人民币吧。
流星街有网络,可是连接信号都很狭窄,外面的网络是连通全世界的,不知道能不能搜出企鹅或涯叔。
“那里。”维利不知道是看呆了还是刚睡醒,他有些迷糊地指向路的尽头,那里刚好有一间私人开办的网吧。以镇来说,有人肯在这里开设施这么正规的网吧,也算很繁荣的象征。因为电脑还不算真正大规模普及,大型的网吧多是城市才有。
多莉了然地哦一声,却发现老板脚步比她快得多。他扬起一个可爱到过于扎人眼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又刻薄又阴险又没表情的家伙不是他。
剩下的三人组眼睁睁地看着他嚣张的背影,那个金发暴徒以一种恐怖的力道踹烂网吧的门,然后笑容可掬走进去。踢开人家的工作人员吓跑顾客,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慢慢卷起长袖口,笑容美好到不可思议地将人家的刚进的新式电脑大砸特砸。
网吧在很短时间内,一片狼藉,成为名符其实的废墟空间。老板站在废墟前面,歪着头,嘴角勾起一抹善意的微笑,伸出左手的大拇指与中指很有教养地将右手卷起的袖子扯平。
他又再一次让人见识到,没有不可能,没有不能砸,他想咋地就咋滴。
多莉双手放松地垂放在两腿旁,一时看不懂这架势。“怎么?他看到仇人吗?”还是不习惯流星街外的生活?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一些流星街人走出来后,被这么安详的“世界”冲击到了。很多人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及贪欲,做出恐怖的事情。
幻影旅团算是个很显眼的例子,他们出去的第一天,就把他们经过的第一个镇屠了近一半。理由是,弱者还敢向他们要饭钱囧。
可是,这家伙本来就不是流星街人吧。
老板笑嘻嘻地碾着电脑的碎尸走出门,身后一个胖子索索发抖地躲在柜台下大叫,“我会报警的,抓你这个恶徒。”
网吧负责人勇气可嘉。
。老板一听立刻不干了,他撇嘴,眉一横地转身回去。将那个惨遭横祸的可怜人从柜台底拖出来,再从口袋里掏出张红色的卡片,很炫耀地晃着对那胖子说:“我是猎人哦,想告我你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知道吗?”
这光天化日之下,打人砸店还恐吓的,是一个正常的猎人该做的事吗?
“他是来专门给猎人协会抹黑的吧。”猎协在平民里也算是口碑特别不错的机构,这猎人跑来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这该是多掉价的家伙才做得出来。
多莉两个人很认同子桑的话,真是太不要脸了。
“多莉,这里没有网吧。”老板走出来,抬起手习惯地像是要人注意地摇了摇。笑着睁眼说瞎话时,他身后的阴暗里全是惨遭分尸的电脑块。那场景,一时让人不甚嘘唏。
她该很高兴地回答,“是,老板,这里一台电脑都没有”吗?多莉只是要笑不笑地哼一声,然后口气强硬立刻转换话题。“要不我们上二手电子市场看看。”想起曾跟基友逛北京的电子市场,在哪里淘到台很不错的二手ipod touch4。乔克斯走得比她还早,这里不知道能不能淘到类似的产品,搞不好苹果之父来了也说不定呢。
“我在那里看到一个,不过规模不大。”维利只要不嗜睡症爆发,他的认路能力倒是一流。
在街道十字路口,确实可以看到插着电子产品商标旗的商店。店门上方,是还没通电的黯淡霓虹招牌。
他们这话还没说完,老板消失了,那头金色的头发只在眼前华丽丽一闪。然后他们有幸再次见到某人很厉害重演了网吧的虐剧,踹门砸电子产品,顾客尖叫着逃跑,撕装饰拆招牌顺便踢碎人家大半的墙
“他发病了?”这家伙搞不好比H旅团的猿人团员还容易癫痫。多莉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每天发生一两件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嫌弃不够精彩似的。
“你哭了。”子桑将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霎时浓白的烟雾从指间盛开,飘渺地笼罩住她面无表情得很压抑的面孔。
这个答案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莉很快又抹了一把脸,却发现干燥到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子桑又很连贯地接下自己的话,“刚才,所以他抓狂了。”
老板刚好从破碎的店面里走出来,放松的样子像是刚度完假,神清气爽。他那张露出牙齿,开心得有金块在两颊旁边一闪一闪的笑脸,怎么看都让人很想扁死他。
“没有,多莉这里也没有电子产品哦。”
哦你妹,你其实可以更睁眼瞎一点。
三人组沉默,一时竟然不知什么反应才算反应。
又见拆了人家的店的老板很愉快地回身,猎人执照夹在他两指间地晃悠着,他笑得那叫一个毒蛇的阴险地对店里的人说:“你们以为可以斗得过猎人吗?我在猎人协会里可是有很多熟人的。”
谁跟这家伙是熟人,谁都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的。
“猎协连这种素质都要,猎人考试是多饥不择食?这货不是混入猎协专门破坏人家信誉的奸细吧。”子桑虽说没有多余的善心,可是像这混蛋这么抽风式的发作也够让她不爽。
看着这样的老板,多莉只是沉默了一下。老板也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她,他如果想要专注什么东西时,总是很喜欢用这个小动作来告诉别人他认真了。有些长的头发垂到他颈部,柔顺而服帖,像抹了一层温润的金粉。眼神有说不出的怪异,好像巴不得她快点再说些什么让他可以大方地破坏一样。
然后多莉像是要印证什么地开口,“我想看看北京故宫。”
老板有些疑惑地眨眨眼,无辜的摸样可爱又可恨,一副完全搞不清楚多莉在说什么的天真样子。
“没有,这里没有北京故宫。”
“长城呢?”
“没有啊。”
“五星红旗。”
“是什么啦,没有这东西。”
“我想吃老北京豆腐脑。”是不是太执着了,多莉想,这里明明没有这些东西,但是她就是想找一找。甚至她想找台好一点的电话,拨一拨公安热线或者基友的手机号码,能不能连上线呢?
“这就是多莉想要的东西啊,怎么不早点说呢。”老板很热心地开口,薄薄的嘴唇弧度干净地咧出一个很大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殷红的唇瓣下,像锋利的刀刃。他了然又那么残忍接着说下去,“没有哦,多莉你要的——这里一无所有。”
你要的,一无所有。
热闹的镇子,平和的生活气息,孩子肆无忌惮地玩耍,路边种的红色兰花还有屋檐下吊的小玻璃瓶,旁边的卖菜大妈。很像吧,这种气氛像极了原来世界里,的大街小巷,的平房弄口,的邻居亲戚
多莉觉得有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她胃里涌出来,这种现实其实不用那么快就掀开。她突然才意识到在这里,就只有她是真正从未出过的流星街的傻蛋,她表现得太过不正常了吧。
她能跟这群家伙有类似气质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还拥抱着来到这个世界前的那份记忆。上辈子她也是平常人,是好人。眼前这满大街的温柔才是她在过的生活。可惜她要的,一开始就不存在。不论在流星街里,还是流星街外。
辛辣像她未消化干净的那桶牛肉方便面,冷漠的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