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萧站起身,抬手虚扶:“两位是贵客,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招待二位才是,何必这样多礼?”遂将二人请至客座。
“原来姐姐是服了异生,”花绾一副娇憨少女的模样,“难怪几次让妹妹误会。不过传闻异生虽然古怪,但服用之人却从此百毒不侵,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那时与姐姐相遇梁国边城,只怪绾儿分身无术,否刻该陪着姐姐好生游山玩水尽兴而回才是”
容萧端着茶盏,一口一口抿着,其实颇为漫不经心听着花绾娇怯的语气扮演涉世未深的富家少女,听到后来,唇边的笑容渐渐冷淡,终于开口道:“公主殿下,我没有心思玩什么揣思度意、你来我往那一套。公主天纵之才,没必要用在我这样愚钝的人身上,不如爽爽快快说明来意能好。”
花绾本在与奉茶来的阿笑婆婆微笑致谢,在容萧话音落下时,笑容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容萧,脸上笑容不变,但渐渐他,眼底光芒似有变化。容萧喝下口中的茶水,抬眼迎视。
良久之后,花绾忽然又是一笑,笑容仍是明丽无方,但已然敛去先前的刻意。她的腰背挺直了几分,搁下茶盏的手顺势就放在桌面上,四指内扣,纤纤手指如玉,雪肤如凝脂,食指上一颗宝石戒指红艳如血,迎着屋外天光,晶莹璀璨。不过就是隐约的几分差异,却在一瞬间令她整个人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就仿佛一直掩藏在蒙蒙云层之后的朝阳,骤然间破云而出,迸射夺目光芒。
——这才是真真正正一国公主的气魄。
“既然如此,也好。”她淡淡道,明丽无双的面容上,满满是并非刻意的冷淡,那是久居人上才会有的,浸入骨髓的高贵傲然。
曾经觉得,眼前的少女,或许才是即便站在狐狸身旁,也不会被他夺走了光芒的人。她与狐狸,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是那个,她只能仰望的世界的存在;是那个,她从来无法比肩而立、狐狸却要她有勇气胆量同行的世界的存在。越是接近她,这样的感觉就越发地鲜明霸道。容萧看着她慢慢抬起茶盏,凑到嘴边,喝一口,再稳稳放回桌面,动静之间,都是精致如画花绾其人,实在是她平生所见最为出色的女性之一,轻易能令人冒出老天不公允的念头——同样的人,造物主却似乎无比青昧于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毫不吝啬地交付于她。更加之,她天资如此出众,却仍能勤奋自律、不虚不燥,善于学习,能以平常之心来采纳任何有利于自已的意见,并于第一时间作出判断,这是真正的领袖品质,假以时日,这个女子,一定会站在旁人无法比拟的高峰,俯瞰世间万物。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布衣 摄政
“长公主这样看着花绾,可是花绾脸上有何不妥么?”花绾的声音终于将容萧自沉思里唤醒,不再自称绾儿的梁国公圭,声音里的疏离,不近不远得恰到好处。
容萧垂首微笑道:“公主这样的美人,让人不舍得挪开双眼。”
花绾跟着一笑:“容颜再美,也不过二十年青春,抵不住岁月侵袭,我却是羡慕殿下风采,如松如柏,不惧风雨,又如邻家亲眷,叫人难生猜忌,愿意倾心相交。”
“公主美言,实在是高估我啦。”容萧说着话,心里却在感慨。但凡女子,当真能做到对容貌这样淡然清醒,要么就是姿容超凡,要么果真是智慧超群,花绾虽然年幼,恐怕却是两者皆占了。
花绾仍旧笑容不减,搁在桌上的手,拇指轻轻抚弄着食指上的宝石戒指:“我说的却是实话。”她抬眼看着容萧,眼底灼灼逼人,“此前我的确一度错看了你。以为不过是不足为道的路人,从未放在眼中,偏偏不知不觉间竟已挡在身前,成为强敌。我一向自诩识人知人,却在你这里跌了个跟头,每每想起,总是后悔万分。曾经轻视于你,于我,是一生最大耻辱。”
“你才多大点,就说一生。”容萧哈哈笑出来,单脚蹬上身下的宽椅边缘,坐沙发一样随意晃荡着另一条垂下的腿,不意外的看到对面花绾因为她这样的姿态动作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她扯了扯嘴角,散漫地放松语气,“你这样想,其实才是多余。你根本没有看错什么,我本也就不足为道,只是有时候,路边的野草往往更能受得起折腾。”
花绾没有立刻接话,嘴角浅笑依然,一双美目静静望着容萧,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道:“野草?呵呵——受教了。”顿了顿又道,“但错了便是错了,虽然悔之晚矣,不过只此一回。我说的羡慕殿下,也是实话。”
容萧挑眉苦笑:“我哪里敢跟公主攀比?公主天潢贵胄,该是我羡慕公主才是。我如今有恃无恐,才敢坐在这里大放厥词,说到底,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花绾移开目光,望向远处:“以前我自认已足够纳言兼听、谦虚谨慎,经了这一回,才明白自己还是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只是身份地位所限,真正要做到心中所想,即便我愿意做,恐怕身周也多有保留隐瞒。殿下提点得是,我果然还是自视过高,若是放不下身段,有些道理,一辈子也不会知晓。”
看着花绾明明还带着稚气的五官,却说着这样明显听得出谦逊的话语,容萧再度生出感叹,却听见花绾忽然话锋一转:“若是换了身份地点,我却是真心愿同你结交。”
“可惜我若是换了身份地点,恐怕却是连得你一眼停留也不可能。公主思虑太多,可是容易长皱纹变老的。”容萧揉了揉眉心,“公主今日登门,总不至于是要来招揽我的吧?”
花绾神色间有什么一闪而过,转瞬又恢复淡然笑颜:“若果真能招揽,于我大梁,于天下,却是大大的好事。”容萧缓缓抬眼。花绾却已转而道:“不过你我皆知此事已断无可能。殿下既已选了秦国,从此与我及梁国,便是对手了。”
“在秦国腹地,只身登我府门,语带挑衅,”容萧浅笑,“公主是来下战书?”
花绾轻笑出声:“殿下说笑。对手,并非敌手,何必鹬蚌相争,让他人捡了便宜?花绾今日登门,只为祝贺殿下册封之喜,不过也涎着脸,烦请殿下将我国国书奉呈贵国皇帝陛下。”
“既是国书,直呈上去便是,何必拿给我?”
“殿下方才还说不必绕弯子,叫我有话直说,”花绾突地婉然一笑,仿佛又是初时跨进厅门那个娇憨的少女,“我说了实话,殿下偏要开始绕弯了。”
容萧看着她花一样的笑靥,点点头:“这倒是我的不对了。”伸手接过宗典递过来的锦书。见她接了国书,花绾也不再多话,简单对答几句之后,随即起身告辞离开。容萧坐在原位,换了只脚撑在椅边,下巴搁在膝盖上发呆。
“求和?”一旁阿笑婆婆自南梁国书抬眼,“来得好快。”
“嗯。”容萧顺着接道,“我这个时侯,有什么和好给她求的,不过是来试探一下,顺便缓缓兵而已。”
“好在还清醒着,”白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还当你变了个小子模样便被那公主迷了神智、不分东南西北了。”
容萧不理,吐了口气在椅中摊直了身体:“这个小姑娘吓人得很,我斗不过她。”
阿笑婆婆掩嘴笑起来:“这位公主打心眼里不喜欢你倒是真的。”
容萧叹一声:“她打从第一眼看见我,就没把我当回事,这句话她可是一点水分都没有搀的。”
次日上午,那份容萧只是略略扫过一眼便丢开的梁国国书,摆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小皇帝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偶尔悄悄抬眼偷看一下御案前的贺宣和容萧。
贺宣手中还有一份册子,已翻到最后一页。片刻之后,他合上薄册,转手递给小皇帝,示意他读一读,回身静立许久,叹口气:“南梁这位公主,实在是南梁之幸——却也是秦魏之幸,幸而只是生做公主,若是皇子,恐怕今日天下已尽归梁姓。景钰在世时,南梁曾遣使至我朝求亲,只是那时这位公主实在年幼,景钰笑言若真的定亲,岂不是陪着小娃娃扮家家?随后不久秦魏交战,此事便空置下来。”
花绾十年前不过五六岁,在十六七岁的少年眼里,的确不过是个奶娃娃,无趣又麻烦。韩景钰这样的反应,也是可想而知。听着贺宣说话,容萧也仿佛看见那个少年,飞扬的眉眼,还有笑容挂在嘴角时,眼底逼人如炙阳的光彩。
“南梁此刻请和结盟,”贺宣视线落到书案盟书上,“自然是有所顾忌,但南梁向来兵强将悍,只凭国力,秦是下风。天下之争,任谁也不会善罢甘休,若两国之战不可避免,还需早作准备。不过这时梁国的和书,于我国,倒也是好事,否则这时若要开打,我国倒有些捉襟见肘,被动得很。”
“王爷的意思我明白,“容萧点头,“不只是梁国,另一边还有北魏、东齐,更何况,即便以武力统一天下,要四海齐心永不再起战祸,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少则也要数年之久,才能让原有国界模糊融合。不过我也没本事操心这些,还是王爷烦心就好,我只管尽我所能,交还王爷一支强大的军队、一个不生外心的朝廷。”
“万物间,最大的变数,无有其他,唯有‘人’这一物。你行事之时,还需注意尺度分寸,一味打压,并不能长久。”
“总要有人黑脸有人白脸。”容萧笑笑,“我做个恶人,给糖吃的事情,就交给皇上和王爷了。”
贺宣却是一愣,面上动容,片刻才道:“你这孩子——”
“王爷不用说,”容萧打断,“我本就不是这里的人,现在说不淮,可是难保哪天还是要离开的。这里的事,还是交给这里的人打理才是长久。”
贺宣眸光暗沉,良久叹息:“总归还是我亏欠你了。”
“王爷多虑,”容萧一笑,“若我不愿,如今也没人能强迫得了我。”
贺宣看着她,良久又是一声长叹。
很长时间,两人不再说话,却是小皇帝换了手中的书册,另举着南梁盟书问道:“叔公,等到天下一统,却又是该谁来做皇帝?梁国有皇帝、魏国有皇帝、齐国有皇帝,还有朕,可是皇帝本只该有一人来做,那该是谁?朕还能做皇帝吗?”
“这件事,我也趁着这机会先跟王爷说明白。”容萧道,“天下一统之后,自然也就没了国别,没有秦人、没有魏人,也没有梁人、齐人,在我看来,那个位置谁来坐,该是能者居之。”她看着小皇帝,“陛下要做天下共主,就该好好努力。这个天下,并非打下来就是陛下所有,若有比你强大能干的人,你便是不放手,也会被人抢走。”
小皇帝眉头微蹙,渐渐绷紧了腮骨。
“在那之前,”容萧侧头看向贺宣,“我答应了王爷,所以这天下若是由我来拿,自然就是先拿给秦国的。”
书房外传来隐约的钟声,接着有宫人隔了门低声奏报说时辰已到。容萧拍打了几下身上礼服,皱眉道:“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变回来,王爷要不要考虑看看请皇上赐我个别的名号?一副男人的模样当公主,说来我自己都好笑。”
“只怕换了名号又变回去了。”
容萧叹口气,点头:“也是。”
午时正,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容萧一身王公华服冠冕,在秦国百官和各国使者面前,接过小皇帝赐封的诏书和身份名牌,以布衣之身,做了秦国长公主,与摄政王携手辅政。北魏赠黄金万两、奇珍无数,同时数日之后,撤军秦北疆平安城。
六月中,明月领新建宣武右军,平定孙太师余党叛乱。七月十五,阿笑婆婆在一众这妖那妖半现原形半失神智的几个时辰里,丝毫未受影响,更率众化解京都内自容萧接管禁军后最大一次风波,自此之后,秦国上下,渐渐归一。
第一百三十章 谁是无辜 谁是大善
秦宫花园,容萧倚在廊下,看阳光透过头顶大树枝叶,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影,因为风起树枝晃动,光影也跟着移动,好似欢快起舞。不远处,小皇帝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在凉亭中读书,即便这边白冠蹲在树上,时时摇了树枝抖下叶片,扰得树下人参娃娃不停仰头叫骂,闹腾一片,也没能让他自书册里分心,小小的脸上一双眉紧蹙在一起,脸颊有些泛红。身旁服侍他的老宫人满面不忍地替他轻轻擦拭着额上薄汗。
这些日子来,小皇帝很是刻苦,习文练武,每日的功课都排得满满,仿佛有什么在身后紧追不舍,让他不敢轻易松懈。这样的勤勉,反倒是旁人看得于心不忍。然而既已身处帝王之位,松懈放纵,便等于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他小小年纪,恐怕早已懂了许多本不会懂的事情。
容萧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