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萧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张张嘴,却没听见自己声音。涂修阳已转身抬了水杯靠近:“你昏睡太久,言行恢复如初也要一两日,莫急。”几滴甘甜入口,总算嘴唇喉咙不再发僵,又听涂修阳道:“你体内龙魄、玄珠护体,救得你性命,但你身体原本太弱,有些反噬,静养些日子,自然会好。”
相识至今,涂修阳难得同她这样温言说话,且耐心十足,仿佛她就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他眼底隐藏着几分忧虑,其实每每转开眼时便不再刻意收敛,以为她不曾看见。如此过得两天,容萧总算听见自己能出声说话,可是开口后,身体里却似乎有什么也跟着漏了出去,空闹闹地不见底。她竭力让呼吸维持着规律,沙哑着声音说话,泪水也跟着无法遏制:“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第一百零七章 劫后余生
离那天,转眼已过去许多时日,按涂修阳所说,那时的一场战,惊天动地,不过顷刻间,顺义以西千里尽成焦土,无数山陵夷为平地、生灵不现。此后数日,天空乌云压顶,沙尘难散,仿佛末日。圆方驮着涂修阳,在南方一处完好密林深处找到被结界守护的容萧。结界的白冠已气息奄奄,在她被涂修阳救下之后,化作孩童般大小的一只猴儿,缩成一团沉睡不醒。重卫和五辰则早就不知所踪。涂修阳将她和白冠带回深山中自己的家宅,等她元气稍足,能够下床活动,已是一月过后。
又过去许多时日,冬眠一般的白冠总算醒来,张口吱吱啊啊不能人语,成日只爱瓜果甜饼,白天黑夜都缩在容萧身边不肯离开。深山之中极清净,灵气很足,仿佛全然脱离了尘世。涂修阳每日熬煮汤药替他们调养,偶尔开口,从不开导,仿佛除去病痛,别的全然看不进眼里。而他本领实在了得,或者也因为那龙魄还有老龙的玄珠,尽管每日沉寂抑郁,容萧肤色却仍是渐渐丰盈水润,就连之前数处疤痕,也逐日淡去,比起从前,外貌看来更是健康。只不过实际上,内心里,怎样也是黯淡。眼看着春风渐渐引出枝头隐约绿意,她却好似陷在隆冬不得出,时时冷得发抖,即便屋中地火烘烤暖意融融,也止不住冰寒自心口蔓延全身,无法抑止。
第三个月,容萧额间龙纹复现,偶尔性别转换,身上再也看不出伤痕。某一日,清晨睁眼之后,她唤来白冠,手贴他心口渡入龙魄之力。将近一日一夜之后,换来她昏睡三天,以及白冠终于开口人言。说那时一场苦战,他拼着千钧一发的机会将她带走,九殿下以妖狐之身不能抵抗,恐怕是已被五殿下拿回了天宫。五辰和殷乙应当被一道拿了回去,即便能逃开,也是九死一生。
原以为,狐狸的七哥,那个绝世风姿、足踩蓝焰而来的七哥,已是强悍非凡,原来七哥果然像白冠说的,实在心软,所以手软。五殿下,狐狸的第五个哥哥,一出手,瞬息之间,容萧的天地便已翻覆。她甚至来不及感受痛楚,再睁眼,竟已恍若百年。
那一句“等我回来”,幸而不是永别,然而,却仍是告别。白冠战战兢兢望着天空絮叨时,容萧也呆看着窗外越发绿意盎然的庭院,胸口空空落落,怎样深呼吸,也无法满足。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强,但是心脏似乎出了问题,不是病痛,却不再健康。这样的感觉,很闷,很无奈,很是凄凉,因为越是想要恢复如常,越是无能为力。
又是一月过去,初夏,身周空气中都是花香,偶尔雨过之后,仿佛刻意清洗过的天地,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容萧习惯了每日在山间行走,身边往往跟了攀着树枝跳跃上下的金毛猴子,还有在头顶天空盘旋往复的圆方。她认识了附近一处深潭中久居的鲤鱼精,常在潭边久坐听她讲诉山中趣事,甚至听到许多涂修阳初到此地时的故事。言语中,鲤鱼精常常流露出对涂修阳的恋慕,内敛弥深,被容萧点破,却只说远远看着就好,并不奢望能得他眷顾。看她那样羞涩又甜蜜地诉说,让人不由得也跟着心绪平和安详。容萧其实心底很是羡慕这个在白冠口中修为低微不足为道的小鱼精。
这一日,因为此前又给白冠渡了龙魄精元,虽已没有那样疲惫,她还是昏睡了一天,醒来之后吃过午饭,照例出了门,慢慢向鱼精的水潭走去。天气很好,林中灵气又足,让人身心舒畅,即便白冠一直在身旁絮絮叨叨,容萧也只当做风声拂耳,并不理会。
现在白冠体型已经长大许多,基本上恢复了人形,照他自己说,修为养回了三四分,对付点小魔小怪是足够了,要想去轩辕山探听消息,那是妄想,因此时时提醒容萧别起那样的念头。他几乎死了一次,千万别再送上门去让人再杀一次。
他不愿去探听消息,消息却自己跑来。山林中的精怪也爱八卦,不断将外面的新鲜事带进山里。什么没有了九殿下和白冠、五神将做靠山,宣武军里的异能渐渐散了,只剩凡人军队,秦国没了原来的威风,勉强靠着北魏支援,才不至于被南梁吞并;或者又是什么魏秦盟约已经废了,秦国如今腹背受敌,苦不堪言;什么死了太多人,邪气过盛,正道邪魔平衡打破,许多修行的也坠入魔道,越发乱了流言也好,传言也罢,听上去似乎都不是好消息,而最不好的消息,却是轩辕山那边压根就没有消息,似乎九殿下被缉拿回宫的事情,太过讳莫如深,下等的精怪们甚至连私下里也不敢随意谈论。
——那句“等我回来”,却是要等到何时才是尽头?
走到潭边,四周一片安谧。鲤鱼精没有像往常一样提早就在潭边等候,容萧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在潭边岩石坐下来,看着水面波光发呆。白冠百无聊赖,索性也找了个树荫打坐修炼。一坐就到黄昏。注意到天色,容萧才惊觉鲤鱼精竟然一直都没出现。自从相识以来,这是从未有过。她问白冠,白冠却说保不定走亲戚去了。
亲戚?容萧想象着一群鲤鱼聚在一起家长里短,不由好笑,想要找个附近的精怪问问,却都说不知。
或者真像白冠说的走亲访友去了。容萧没有深究,想着明天再来看看,起身唤了白冠返回。
涂修阳的家建在半山,青瓦灰墙、庭院几许,若是不曾身临其境,谁也想不到如此深山密林之中,会有这样一座宅院隐在满山苍翠之后。容萧踏进院门时,夕阳还未完全落去,留了一天地的霞光,映得黯淡的青瓦砖墙也好似镀了一层金粉,几乎要灼伤人眼。
看见她回来,家仆去了厨房,很快就响起锅碗瓢盆的声响。白冠抓耳挠腮地追着过去,大概又是想伺机偷吃。容萧等着圆方从天空落下,与它亲近了一会儿,才折身走向东厢涂修阳的药房。还隔着老远,就有阵阵草药清香扑鼻而来,容萧早已闻得习惯,脚下不停,径直推门进去,穿过葡萄一般的藤枝,绕过几块方正的苗圃,在一间小屋前停住。屋前有副石桌椅,表面看来无奇,容萧却已经从鲤鱼精那里知道,这副桌椅其实是用海底珊瑚整块雕琢而成,原本放在龙宫太子的院中,某次当了药资才会出现在这里。据说普通人用用,能益寿延年。
放在涂修阳这里——明珠蒙尘。
容萧抬起桌上杯子,将里头淡如清茶的药汁喝下,抬手摘了头顶树枝垂落的红果丢进嘴里。片刻,果汁流满口腔,将药汁的腥苦驱散。她一时有些恍惚,眼前似又浮现出某日情景,那人含了蜜果凑近,香甜的汁液在辗转的唇间渡来门响,容萧惊醒,转身看着涂修阳自屋内走出,挟着一身的药味。他目光扫过桌上空杯,又在树上红果停了停,挥手拍打着自己身上沾染的干草药落下的尘灰,一面迈步朝外走去。容萧抬手再扯个果子丢进嘴里,才抬脚跟上去。行到外间储药的柜前,涂修阳打开其中一个小门拉出抽屉,捡了个白瓷的瓶子看也不看往身后丢。容萧抬手接住,拔开瓶塞,立刻一股沁人清香扑鼻而来。
“又是什么?”她将瓶子凑到眼前,看见里头满满都是白玉般的小球。
涂修阳头也不回:“崖上灵花开了,采的花蜜做药引,炼制的灵花丸。”
“吃来干嘛?”容萧一边问,一边就丢了颗进嘴里。异生的解药总是稀奇古怪,这个倒是很正常,清甜、唇齿留香。她吸着口水,举高瓷瓶对着天看,涂修阳取药名总是懒散,灵花蜜做的引,就叫灵花丸,一点也对不起它们的精致。
“你受异生之乱,月事不稳,这个能助你调理。”涂修阳说得漫不经心。容萧一口呛住,揪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
“你替龙宫太子妃治好虚寒之症便是用的这药吧?”白冠捧着一碗干果守在门外,嘴里嚼得嘎嘣脆。
“她体内有异生,因此几味药须得换过,”涂修阳回头看一眼容萧,好像看他药房中的药鼎,“且看看效果。”容萧含着一眶眼泪抬头,掌中的瓷瓶仿佛长出了尖刺,戳得肉疼。忽见白冠和涂修阳先后变了脸色。白冠甩手丢了手里的碗,纵身跃起。涂修阳一把将容萧扯在身后,眼也不眨看着白冠扑去的方向。几乎同时,半空里一声惊叫,落下个人影来,一着地双手抱了头,嘶声喊着:“老祖宗是我!饶命!”
第一百零八章 青衫银枪
“咦?”容萧探出头去,看那被白冠逼得不能起身的人影,“青莲?”就是她午后等到日落也不见面的鲤鱼精。
“姑娘!”青莲可怜巴巴扭头,一眼看到容萧身边的涂修阳,顿时红了脸,又羞又急的样子极其惹人恋爱。容萧看一眼旁边无动于衷的涂修阳,暗自叹息,却见青莲忽地起身,瞪圆着眼,一脸焦急,“姑娘还想个法子躲一躲,有人在山里四处打听姑娘所在。我好不容易瞅了机会来给姑娘报信,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将她吓成这样的外来者,会是谁?天宫的人?容萧刚要问话,白冠扭头往半空一看,板了脸:“晚咯,已经被你引来了,还躲什么!”
青莲惊惶跳起来:“我不曾”话还未说完,半空里一声轻笑,一个人影慢慢在院墙上显现,青衫银枪,容貌疏朗,只一站,便如同万军压境,气势超凡。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你们几个倒在这里逍遥自在,真是令人羡慕。”
“啊——就是那人!”青莲抬手指着墙头,声音也在发抖。
“今日可要多谢小仙子了。”来人看着青莲,笑吟吟好不亲切。
青莲一径摇头连声道:“不是,我不曾”眼泪跟着在眼眶打转,“我是将他引到——”
“青莲别慌。”容萧拉住她手,“我信你。”随即在她身上左右看看,“可有受伤?”
“容公子——或者该说容姑娘,你的确该谢谢这位小仙子一番好心。她费尽心神要将我引出山去,倒也算有忠有义。我敬佩还来不及,又怎会加害?不过是略施巧计,令她以为我被骗过,然后暗中尾随了而来。若非如此,要见上姑娘一面,还挺难。”
“皇甫晋你这没皮没脸的混账小子!”白冠跳脚大骂,“趁火打劫算什么东西!”
“哦?”皇甫晋一笑,“老猴怎知我要趁火打劫?”
“屁话!你一撅屁股老子便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当真以为老夫如今便任由你拿捏了?做你的青天白日大梦!”
皇甫不理会,仰首惬意呼吸:“这里山水灵秀,是个好地方。连我也费了些力气才能找到,难怪世上人皆不知秦国长公主殿下去了何处躲藏。”垂眼看着容萧,“姑娘这是真的要将天下人置于不顾了?”
容萧皱眉:“不懂你在说什么。”
“罢了。”皇甫淡淡一笑,“话留着后头再说,先将正事办了再说。老猴子说得不错,我今日正是趁火打劫来的。”话音未落,人影如剑,骤然跃落墙头,手中银抢卷着炫目霞光,势如雷霆。
白冠哇哇叫着,掀起罡风迎了过去。
“带她往山里逃。”涂修阳一手将青莲推到容萧身旁,“别回头!”说着转身,手中一抹白雾借了白冠的狂风朝皇甫席卷过去。皇甫轻笑:“你那些毒物对我没用,小心毒翻了老猴没帮手。”
青莲拉住容萧就要往后头跑,容萧脚下一顿,反手用力。青莲惊惶回头叫着:“姑娘快跟我走!”容萧挣脱开:“青莲别忙,打不过的话,逃也无用。”她回身,正看见白冠被皇甫银枪击在背心,球一样飞出老远。涂修阳单膝跪地,也是一脸青白。
皇甫究竟有多强,她不知道,但胤都那个月夜,殷乙白冠联手也抵不过他,更何况此刻白冠只剩了不到一半的修为,而涂修阳并不长于打斗,这样的局面,即便能逃,也只是片刻。容萧侧头拉了青莲的手,一道莹白渡过去:“这是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帮我,下头不关你的事了,你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