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回神,狐狸已举步离开,转身时,一缕散发被海风拂动,轻轻从她眼前掠过,发影之后,是狐狸唇角勾起的弧度。
“你方才不是急着离开?”
容萧愣了愣,双腿已跟着迈动。
“我元气不继,若急着离开,便只有靠两条腿。”狐狸在临近水边停住脚步,侧了头看来一眼。
走?容萧看着眼前茫茫无际的海,狐狸的意思是——
不等她想得清楚,狐狸忽而伸手在她腰上一带,将她轻轻一送。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飘起来,落下时眼前只剩碧蓝的海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灌得胸腹间一阵凉意。然后,她紧闭上眼,满以为就要这样落进水中,双脚却在下一秒稳稳落在并不十分坚硬的地面,阵阵潮气随之迎面而来。她睁开眼,惊诧看着周围的海水朝两边退开,露出被泥沙覆盖的海底。
身后狐狸轻声一笑:“你如今有那老龙的玄珠在体,避水趋火。”话音中,他的脚迈进她眼角余光里,“还不走?”
避水趋火?容萧一时有些发懵,呆滞看着脚下海水在她前方呈现出不符合自然归来的弧度。下意识地,她提起脚朝着前方迈开。仿佛感应着她的脚步,海水一点点退却,翻滚的海水不时溅起水珠落在她衣上渐到深处,退开的海水,在左右两侧高高垒起,仿佛光滑透明的墙壁,偶尔,隐约有鱼影倏忽滑过。
鼻间是潮湿的腥气,脚底踏行着软湿泥沙覆盖的地面,已经走过的地方重又被交汇的海水吞没,前方远处视线尽头仍是渐趋深蓝直至墨黑的海不过转念之间,她已经置身于这样一个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境地,似梦却非梦。
龙魄、玄珠容萧的手轻轻捂在腹上。她的身体,好像变成盛装宝物的容器,而每多一件、每过一天,她就离普通人类的世界远了一大截。只是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意味着,她离那个有着容羲和萧至和的世界就远上一分
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仰头时,向两侧分离的海水高耸入云,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缝。容萧不觉得累,却知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在身体的深处孕育生长,就好像即将破蛹而出的蝶,下一刻就会奋力振翅飞舞。
第九十四章 “出埃及记”
眼角有暗影晃动,容萧转头,看着一侧近在咫尺的海水中,隐约有庞然大物缓缓游动,怡然自得的姿态,带出几许广博静谧的意味。只不过片刻之间,那巨大的阴影已折转过方向,慢慢游向远处,融入视线无法触及的无际黑暗之中再不能见。
容萧追随着它的视线没来得及收回,碰触到始终沉默走在一旁的身影,心脏禁不住跳岔了一拍。他较她走得略微靠前,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映衬着另一边大海的幽冷,他的倒影犹如鬼斧雕琢般精致,因为四周光线的暗淡,肤色比平常更白几分,透露出几分隐约但逼人的疏冷凛然,令人无法逼视。海底的风不时席卷过来,扬起他鬓边长发和衣袍下摆,飘飞起落之间,无尽风流。
因为通道并不宽阔,他与她靠得很近,行走间,两人垂落体侧的手臂时时交错,衣袖摩挲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明明很轻微,稍不留神便会忽略,却仿佛每一次都重重击打在她的心脏。
——同行的野心和胆气么?
几个宇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容萧有些惶惑,然后在下一刻,不知缘由地忽然间就畏缩起来,于是匆匆忙忙地收回目光,在下一阵风席卷时,有些慌乱地抬手拂开被风吹得遮挡在眼前的几缕头发,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她抬起的手,恰是与他相邻的那只手,于是衣袖摩擦的声音骤然消失,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风和海的奏鸣,先前隐约的宁和隐谧的气氛骤然不见了踪影,空气顿时间紧迫起来。她僵住了身体,心头乍然恍过的失落瞬间吞没了所有别的情绪
——卑鄙。
她委屈起来。
狐狸施舍一般抛出了极其诱惑的糖果,她偏偏像个贪吃的孩子,明明被告诫会长出一生无法摆脱的烂牙、会因为牙痛夜夜辗转不宁,可是双手仍旧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去,甚至担忧着,一旦犹豫了,对方就会失去了施舍的耐心,收回伸出的手,继而将她狠狠扔进被悔恨放逐的深渊。
容萧觉得双腿像是渐渐发生质变,从血肉化作铅石,每抬一次,都耗费她全身的力气。她垂着头,一时悲哀,一时激越,一时又自我唾弃,直至最终脑袋里搅成了一锅稀粥。
就在这时,几步之外的地面上,一只挣扎着的、她不能定义类别的海底生物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这个倒霉的没有被分离的海水带走的东西,正因为失去赖以生存的海水而陷入临死前的极度恐慌里,扑腾得一片泥水四溅。她停下脚步,呆呆看了一会儿,心头划过一抹哀伤,暗自叹着气矮身,伸手将它拎起朝旁边的大海扔去。脱手的同时,那恐慌的动物不知用哪个部位在她手背留下了一道鲜血直冒的伤口,她痛呼着,抱了手想跳脚,却看见那伤口转眼之间莫名地就自己开始愈合,随之而淡去的疼痛感还没完全消失,伤口就已经不见,只剩下手背上因为光线而显得黯红的血。她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愣住,几乎要以为自己生出幻觉,半晌愕然转身抬头看向身旁的人:“怎——”
狐狸不知何时停下的脚步,站在那里,稍微侧了身,垂眼看着她,因为距离近,这样的姿态,令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柔和,而他唇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映在容萧眼底,干干脆脆地夺去了她的语言能力,令她呆滞如同个傻子直到又一阵海风袭来,将她的发扬起,与他的纠结缠绕,阻隔了视线。风静时,与发丝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略略带着凉意的唇。
容萧笨拙地大睁着双眼,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骤停之后,又猛地狂跳起来,视线里,只剩下他额上垂落的一缕发,和他黑密的睫毛。然后,那睫毛微动,慢慢掀开来,睫毛之下,幽暗无际的眼底,风云涌动,如同席卷一切的黑洞,将她残存的一丝丝元气掠夺殆尽。
片刻,他稍稍退离,唇角勾起浅笑,下一刻,忽然伸手揽住她腰间拉近,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双唇再次落下时,竟已滚烫如火,却是在她唇上一触即过,滑落在她耳际,伴着炙热的气息,他低低地开口:“或者我是看错了你?”话音落时,利落地退开,前行了数步才驻足回身看她。
容萧在他退开的一刻,因为乍然冷却的空气而止不住全身战栗。她大口呼吸着空气,全然没有试图去掩盖自己的无措,只是呆在原地,等待失重晕眩的感觉慢慢褪去,许久才抬头迎上前方狐狸的眼,就在视线相对的一刻,分明看见了他眼底骤然闪过的光芒。仿佛害怕被那光芒刺伤,她移开眼,平息着心底一片狼藉。可是,即便眼中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容颜、深潭似的眼,其实早已经蛮横霸道地镌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就连她想要可以忽视的心理,也变得那样不可取信。
她哪里还能有否认和拒绝的能力?
良久,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迈步走了过去。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轻声,但坚定地丢去一句:“只怕后悔的是你。”眼角最后余光里,狐狸的唇角勾出鲜明的线条,身后随即传来他一声浅笑。没来由地,她在那浅笑声中又乱了心跳,却有抑制不住的笑在唇边绽放开来。
“小祖宗——”白冠哭丧着脸扑过来,极其谄媚地趴在狐狸身前,“老奴胆小,经不起这般惊吓,殿下若是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狐狸一脚将他踢开,懒懒斥道:“不是叫你在秦宫等着?”
“殿下忘了?”白冠慢腾腾爬起来,一脸苦相拍打着衣袍,“极乐岛上一天,外头可是一月。秦宫已经易主了。”
“咦?”正与殷乙说话的容萧吃惊扭头,随即又转头朝着那片已经回复原貌的大海望去。视线里,海浪翻涌,远处却是海天相接一色,就在那个方向,在目光不能及的地方,藏着天堂和地狱相融的神秘岛屿。而相隔着这一片海,容萧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与从前不一样,这么想着,她的目光不由得就朝着狐狸转过去。狐狸这时也正侧了头朝她看来,夕阳照在他的侧脸,如同染上一抹金色。目光相对,他扯动嘴角,就这么朝着她伸出了手,淡淡道:“过来。”
早前,还在深海之中,两人并肩默默前行,他也是这样忽然驻足朝她伸手,然后将她揽在臂中,转眼之间便将数丈海底抛在身后,最后踏上坚实的陆地,与久候的白冠和殷乙相遇。
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没有完全从她肌肤上散去,隔了血肉筋骨,仍旧暖得她心底温润一片。容萧垂头掩去嘴边浅笑,脚步却迈开,几步之后,将手递进他掌中。
白冠的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眼眶,就连殷乙,也是一脸惊诧。
狐狸视而不见,收紧手臂,将容萧揽在怀里,转眼间已将地面抛离。
白冠在最近一处城镇包下驿馆,准备好了热水饭食和换洗衣物。狐狸似乎真的元气不继,一进了屋便回复狐形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屏风之后,容萧站在热气腾腾的浴桶旁发呆。至少她吃饭喝水时没见什么异常——她手伸向水面,热水缓缓淹没她的手背,顿时被暖意激得一个战栗,不由舒服地闭眼叹息——那个“趋水避火”的玄珠,是一次性试用品么?
不过这时也实在没有心思理会,她褪去衣物入水,坐下去,任由热水淹到嘴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合上眼,因为被热气蒸腾而运转得有些呆滞的脑子里,渐渐浮现的,竟是离开容羲萧至和那夜,父母紧紧相拥哀伤看着自己的一幕。可不知为何,她头一次没有因为回忆而哀伤,只是觉得,似乎有种叫做力量的东西,随着热水满满浸入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萧至和说,你的生路,就握在你自己手中!我和你母亲替你挡住身后,你,就去搏上一搏,把命,从老天手里抢回来!
这句话,直到如今,她才觉得好像有些懂了。
不是懂得自己要怎么做,而是懂得了萧至和那时的心情。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会想即便豁出一切,只要能随心而行就足够。萧至和也许会不舍于无法亲自陪伴为她挡风遮雨,却确定一条自认最有希望的路,然后干脆地放手一搏,或者最后结果仍是不尽如意,至少没有遗憾。
其实,即便情绪上不能接受,但狐狸说的那一番话,她是不能理直气壮地否定的。
她的确,是没有尽到全力。能够活到现在,真正的原因,是狐狸的存在。
与他同行么?
容萧喘口气,猛然沉入水中,假装没发现自己心脏因为这个念头而异常跳动。
同行与同行,明明一样的字眼,为什么,却能读出不一样的含义?
她有吗,与他同行的野心和胆量
第九十五章 帝星陨落
月光如水,幽然洒落。容萧被一阵夜风惊醒,睁眼看见窗边一道黑影慢慢凝聚,化作人形迈步走到她床前。她想呼喊,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来人的面容在月光里一点点清晰,虽一头银发,眉眼间也有沧桑,却是难得的斯文俊雅,衣发都精致,找不出半点瑕疵,那样清贵疏冷的气度,还有隐隐散发的威仪,不动声色间,便已令人突生不可亵渎冒犯之感。
容萧只觉得对方面容隐约有熟悉的感觉,却想不出何时见过,困惑中,开始的一点惧怕恐慌竟然消散无踪。突然暖意袭来,那人手平抬起,置于她身体上方,有光自他掌心散发,缓缓将她整个人笼罩。不过片刻,那人撤开手,暖意顿消,容萧自我审视,发现除了一样不能动弹,身体似乎并无别的异样。
“天意。”那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平淡,不怒自威。容萧皱眉,似乎这个声音也是何时听过,眼光注视着那人手中拂尘,更加疑惑。“且再看”那人又说,看她一眼,随即转身欲走,脚步刚刚迈出却又停住,侧身静静看向一旁。
“怎么才来便要走?”有声音从那个方向响起,话音未落,现出人影。
先前的人不语,屋内的空气却仿佛骤然降温增压。
“小心些,那丫头可经不住你这番折腾。”后来的人又说,语气有些惫懒,指间梳理着三尺长髯。容萧就一下认出来是谁。
“你为何要将本命玄珠渡给她?”片刻沉默后,先前的人终于道,虽然无怒无喜,周围的温度却似乎又降下几分。
“自然是为护养龙魄,否则这XX凡胎如何抵受得住?”
“你那玄珠难道她又能抵受?一旦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魂消魄散,你我都救她不得。只怕到时连你那本命玄珠也难保。”
“哼,用不着激将,老夫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