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道》
引子
这是东京大学晚间开设的爱情心理学班,被称为“藤井的课堂”。
时间是2003年十月的某一天。
刚好七点整,暮霭之中,教室里已座无虚席了,来自本校和外校的学生们提早来到了教室,不少学生边吃着汉堡包、喝着可口可乐,边拿出笔记本来温习。
“今天是提问课,不需要拿书本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孩提醒他的邻座,一个脸蛋胖胖的女孩。
“哦,是吗?我都忘了。”女孩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对俏皮的虎牙,忙把厚厚的心理学书塞进了书包里。
“我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坐在前排的一位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转过头来问那戴眼镜的男生:“桑岛桑,对不起,你的提问能让我看看吗?”
“好啊!”桑岛从一本书中取出那张小卡片就递上了……
藤井老师到达教室的时候是晚间7点10分,他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到达的。当然以前他总会比较早地来到教室——那是一个叫可忆的美丽女生在的时候。
藤井老师个子很高,人也长得粗壮,在没有身形优势的日本成年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皮肤黝黑,不像一般教授那样有白净儒雅的气质,倒像个政党的领袖,举手投足十分有感召力;他的眼睛非常亮,且目光里透着坚毅和宁静;他的额头饱满,有着一种桀骛不逊的气度,但他平易近人,幽默的语言常常从他那一张宽厚的嘴唇中吐出来,加上他独有的低沉、略带磁性的嗓音,相当受学生的欢迎。
“同学们,晚上好。”
藤井总是这样开场白的。他站在讲台上喜欢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目光会朝前排左边的那个位置瞥一眼,这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其实他害怕看那个座位,但总是会忍不住地去看一眼。
有时他看着那座位的时候,讲到一半的课会戛然而止,眼圈会发红。当然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会掩饰得很不错,“对不起,我又伤风感冒了。”
最初他就是在那个位置上看到可忆的。那是前年的九月,之后可忆在藤井的课堂一直是坐在那里的。
自从可忆离开之后,那个位置就一直是空着的——哦,不是空着,而是被他堆积了大量的讲义,也就是说——他不想再让别人去坐那个位置了。
除了藤井,没有人会知道那个长得精灵一样的中国女孩现在在哪儿。也没有人会知道那个留下了空座位的女孩,走进的却是藤井的心中——她在那儿牢牢地占据了一个座位;当然更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可怜的年轻女孩已经长眠在远乡的一个墓园了。
但是,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藤井老师在这一年中迅速地老了,他不过五十七八岁的年龄,两鬓却几乎在朝夕之间染了白霜一样,眼角的皱纹一如陈年树皮。不少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暗中为藤井打抱不平,以为是藤井遭遇了情变,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个校蝴十多岁的漂亮女歌手。
“演艺界的人嘛,怎么能娶来当妻子呢?藤井老师明摆着是吃亏的。”那个系里管人事的幸子对女会计爱子抛出暧昧的眼神,眉毛本来就刮得细长,挑动时完全像柳叶吹拂一样。
“是啊,藤井老师肯定受了不少那个小妖精的气,有好几次我走进藤井老师的办公室,看到他一个人在发呆,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神经好像受到了大刺激。你看他头发一下子都白花花了,就像一夜樱花盛开似的。记得前年圣诞节后的‘忘年会’上,我还与他开过玩笑呢,说藤井老师的头发怎么这般乌黑发亮,可以当镜子来照了。”爱子也摆出一副对藤井老师同情的姿态。
这样的传闻也不时传到藤井的耳朵里,但他没有去理会,外人怎会知道真正的原因呢! 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得很,妻子尽管是个艺人,但骨子里具有东洋传统女子的妇德,婚后两人一直都很恩爱。当然那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女儿更是藤井夫妇的骄傲了。
课开始了,藤井对学生说:“同学们,这堂课分两个部分,上半堂课由你们提问我来作答,下半堂我来提问大家,希望课堂气氛活跃、自由辩论,内容都是围绕爱情心理学展开。好,现在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那个叫桑岛、戴眼镜的男生率先提问了:“藤井老师,我们目前生活的时代已经是e时代了,然而我们的心灵却处于一种迷惘和麻木中。生活中的一切按着被规范好的人生模式走,就连爱情也都追逐着快餐时尚,是不是那些亘古不变的的人类情感都远离现代人了?”
“不,还是有声音在我们心中回荡不息的。比如那驿动不止的心,比如在我们动物遗传中那延续百万年的求偶信息,比如那男女痴爱刻在大脑的排他记忆。当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呼唤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爆发时,有的人会逃离人生的模式而遵从内心的节奏生活,成为爱的行者,但最后……他们不是发疯,就是成为传奇。”
“藤井老师,当银幕上的特雷斯坦在原野和熊、马匹和高山的伴送下接近我们的时候,当我们的母亲一次次陶醉在《远山的呼唤》中高仓健那迷人的眼神时,我们需要灵魂出来抵挡;所有对于原野的想象、对于激情的梦幻,以及所有必然伴随浪漫而来的痛苦,眼泪和死亡……都由灵魂来承担了;我们为此深深沉醉、悲叹和绝望,这是不是也说明你刚才说的我们的内心还有声音在回荡不息呢?”一位扎着马尾巴小辫的女孩站起来说,她说话的时候,一条小辫在她脑后左右晃动,像个摇摆的时针。
“正是!文学艺术中的人物在拨动、感染我们的时候,我们听见的不是他人的声音,而是我们自己的声音。那种声音不是通过语言来传递的,而是自己的心对自己的心在倾诉……”
“藤井老师,我对‘精神机制’还不够了解,你能更详细地说明吗?”
“可以。”藤井娓娓道来,“弗洛伊德认为,人们意识到的心理过程仅仅是整个心灵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是意识不到的潜意识,它是一个特殊的精神领域,如同冰山下的海洋,冰山是可见的凸起,而海洋则是无尽的辽阔。潜意识是人类本能冲动的源泉,又是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下去的不能满足的欲望的总仓库。为了使潜在的能量得以发泄,需要进行大量的秘密的心理工作,这就是所谓的‘精神机制’。例如做梦和一些不可思议的变态心理症便是如此。即使是在正常人的精神活动中,有的也难免要流露出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言与行。一位女生,在自己的日记本正面用红笔写下:‘请务偷看’的字样,忘在教室桌上就走了,一位同学就偷偷地看了——里面全是对某男同学的爱慕暗恋之语。这位淘气的同学把此事在班上嚷嚷出来。女孩非常气愤,找到老师哭诉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老师批评那位男生。可男生却理直气壮的反驳说,她是有意让大家看的,因为她的日记封皮上明明写着‘请务偷看’四个大字。老师和少女这时才注意到‘务’字,而不是‘勿’字,少女羞愧地低下头。其实,她的潜意识不正是想把内心思念之情传递给那位她爱慕的男同学吗?所以弗洛伊德提出的三重精神结构: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其彼此间的功能关系就是‘精神机制’。”
“藤井先生,到底什么是‘泛性论’?什么是‘泛性论’的核心?”一位胖乎乎的女生问道。
“我向大家推荐的这本《爱情心理学》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经典著作之一,它与《性学三论》、《文明的性道德与现代人的不安》三者构成了‘泛性论’的核心。所谓‘泛性论’就是一切从性谈起,一切归结于性。但是,当我们把弗氏的大部分著作阅读之后,就不难得到一个印象,他所指的‘性’,除狭义的男女之事外,实在是具有更深远的涵义。”
“藤井老师,这一年来一直有一件事令我困惑不解,”从教室最后排站立起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藤井目光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她有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睛,眉毛弯弯,鼻子很直,说话的时候嘴唇很自然地往上翘,露出了珍珠般洁白整齐的牙齿。听口音应该不是日本本国女孩,藤井老师有些愕然,好像从来都不曾发现教室里有这样漂亮的女学生。
“我与这里的同学都不熟悉,我今晚是慕名前来旁听的。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美子,上海人,在立教大学人文学科读书。说起名字,这可不是我的日文名,而且父亲当年给我取这名也绝对没有‘美丽女孩’的意思,而是“没子”,没有儿子的意思,汉语中这两个字的发音是相同的。”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但美子全然不在乎那一切,她继续说:“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因为在中国只能生一胎,由这话题引伸出我想与老师探讨的主题,就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的情爱心理,她们任性、脆弱、易感……”
“哦,又是个漂亮的中国留学生。”藤井老师的心里动了一下。
美子在一种追思般的表情中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有位女孩,差不多是在她20岁的时候,在精神和肉体上分别委身了两个男人,也就是说,精神上她爱一位在网络邂逅的情人爱到了发狂。在肉体上由于不得已的现实原因又委身另外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可以肯定的说,这是一个悲剧的结局。我想问的是,从女性情爱心理角度上看,这种悲剧是不是因为这个女孩的心理错位而产生的呢?活在爱情中的女子为什么在行为上向爱情妥协?爱与性真的能分割开吗?藤井先生,你从这类女孩的恋爱行为中能否解读出她们的爱情心理?”
美子坐了下来,但教室里却一片哗然,所有的脑袋,都像一阵波浪似地朝她的方向转去,所有睁圆的眼睛都集中在美子那张微微泛红、眼帘低垂的脸上。
从教室的角落里开始传来窃窃私语,有的同学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位异常美丽、言语大胆的女孩说的会不会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但是,学生们却没有留意到藤井先生的目光已经游离了提问的女孩,他仍然站在讲台旁,眼睛却看着教室的一角,那支被右手夹住的白色粉笔不知什么时候被手指捻成碎末了,白粉从指缝里流落出来……
藤井老师会怎么解答呢?
第一节
出租车在上海四平路上飞驰,那是1997年12月25日的凌晨5点。
这个日子注定将不会被后车座上那个唇色苍白、长发零乱的女孩忘记的。
那个二十岁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我。
坐在我身边这位白白净净的男孩名叫晓江。
就在刚才,那场在静安别墅里举办的圣诞迷幻舞会上,我失身了,在男友晓江的眼皮底下,我的处女地被一个英国男人狂耕了……
几年以后,当我在异乡那个飘落着樱花的季节,在热海山峦上回眸远眺的绝望时刻,我的眼前跳出的竟然还是在迷乱的舞会上那无法遏制的高潮,仿佛当时在一个陌生英伦男子怀中扭动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摇曳着某种音乐般忧郁的快乐。而这背后不过是少女命运的劫数罢了。
我是个苏州女孩,苏州是一个临近上海的江南古城,两地之间坐那种双层的旅游火车仅需一个小时。
我名叫可忆。这名字确实有点特别。我记得是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才从字面上理解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回忆。”
“妈,你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可以回忆,什么东西可以回忆啊?”一天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歪着小脑袋问她。
妈妈当时正坐在那把老式的藤椅上给我织毛衣,听到我的问话,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表情很凝重,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往事。
“孩子,过去了的一切都是可以回忆的,但已经没必要回忆了。”母亲低声地说,但她的眼睛并没有转过来看我,好像她只是在对自己说似的,然后又继续织起了毛衣。
我愣在那儿,这样的回答让小女孩的我似懂非懂。
“可忆,快打开书包做功课了。”妈妈催促道。
“好的,妈妈,我这就做。”
我拿起书包进了里屋,在书桌前坐下来的时候还在纳闷:既然没有必要回忆为什么要取名为“可忆”——可以回忆呢? 直到我18岁进入大学日语专业读书时,才给自己的名字找到了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注解,那就是“可忆”原来是日语中“恋”的发音;想到妈妈当年曾在日本留学,她一定是冲着这个意思给我取名的吧。可惜,那时候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不,我应该可以向她问出更深的含义。
母亲是在我13岁快要结束那年,遭遇到一场车祸丧命的,母亲恐怖惊愕的遗容带给一个小少女的悲凉和惊悸是致命的。
13岁对于我是生命中鼎盛的岁月,那张在家中墙上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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