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正吃着茶,顺着点头。
她又道:“虽是阿堵物,但我们进来叫了姑娘,吃了茶,顺道点了两首曲子,看了则舞,却委实缺不得这堵物。”
他似被定了身,仰脖颈端茶的姿势,回神将茶杯啪得一声,搁在案面上,认为此境甚遭,喏喏道:“唔,竟将凡世需要财物一事给忘了。”
阿从自后紧张道:“二位少爷,莫不会要以身抵债罢。”
如卿又沉默,旋即喊了婢子取笔墨来,歪歪扭扭图了一纸,将过来给玄真看:“素闻秦国公主一字千金,墨宝难求,我曾得个幸鉴赏过一回,仿得像不像。”
他品赏了一盏茶,点头称像,却又摇头:“总不能将这幅字送给这里的当家抵押,她大约不懂。我们既身无分文,也踏不出这座楼,如何的好。”
阿从又自后冒出来,提起兴头道:“少爷,小子代劳当跑腿可好?”
如卿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两遍,笑眯眯道:“你呆这里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如梦(五)七更
银月薄幸冷暖自知,讲完这一段,昙香弥漫似被打翻了的花露,丫鬟婆婆扑在这从淡花浓香总凄凉的优昙月色中,面色有戚戚焉,可想而知,如卿这位千金自小节俭,没什么钱。玄真身自空门,不识金银。这二位凑成一对儿,各方面都比较艰苦。便拿不带钱却肥着胆子去逛窑子来说,乃是挑战鸨儿的气度,和挑战在元宵夜嗟扰官衙老爷的团圆喜宴,出动衙役捉人的忍耐度,这二位委实人才。
因他们俩之人才,必不能将字交与丫鬟婆婆去拿给当铺办,那势必会得个低价,是以,丫鬟婆婆便势必要充作被留下看押的那位,而她至今仍有些耿耿然。
如卿在当铺讲价的一幕,丫鬟婆婆没有瞧见,却从二位速去速回能揆度出当铺老板成功被如卿的那幅字诓到,开价不低,两人一拍即合。
如卿得了钱速速将丫鬟婆婆赎了出来后,月色业已大亮,将市集逛了两回,挑了几两担子枇杷。玄真递到她跟前时,她只将眼放大,讶然道:“在书上见过,从前嬷嬷给我同阿从尝过一回,却忘了味儿。原来枇杷是长这样的。”
本地人却不知本地物,如卿说是巨贾梅家的千金,却连农家的孩子还不如。
玄真微涟着眼中的波色,沉痛道:“我在院里种一棵枇杷树,好每年能让你尝到。”语中感情摞得满满当当,可惜如卿没能听着,她蹲在竹苔色的筐前头细细挑拣起来,而后拎着一笸箩枇杷,捡了处农家吃了顿元宵团圆饭。
阿从指着梅岭特产的土鸡兴致勃勃道:“阿娘头里那会儿常烹与少爷吃,调味繁冗,工序细腻,少爷至今都念着。”
如卿发愣了一阵,方点头称是,笑中带了些哭腔:“我连家乡的许多物事都不清楚,真是没用。”
玄真心如针刺,筷箸僵在半空中,眼中痛色加深,指尖发散暖暖梅香,裹着她的手:“你原来喜欢吃这个,嗯,工序应也不难,我抽空每日烹几只来与你尝尝。”
她呆了一呆,低头忍了片刻,还是笑出来:“要烹几只来,嗯,阿真,你能杀生?”
农家几样小菜何其朴素,无饕餮盛宴那般大快朵颐,如卿细细嚼来,却觉分外圆满。一来实则比平素青粥寡饭好得许多,二来身旁有一个他共食稗粝,如卿觉得世上再没能有比这些更心满意足的,此生再无遗憾。
梅岭寺庙众多,封百步能寻一座进去拜一拜。老小僧道们在寺门口发课卜卦,每卜十铜铢,赚得十分愉快。而另一项能赚大发的便是此处又一个习俗,放天灯。
既是山岭,小桥流水十分少,倘若河里的花灯一放,弄得满江都是,要影响洗衣裳打水做饭,继而引出连串的饮水问题,于身心颇有伤害。于是,老一辈的生意人想出这么个注意儿,水里不能放,索性对着老天放,更有神仙味儿在里头。若某某某的心思上达了天庭,指不准儿能圆一圆他老人家的愿望。
如卿不晓得有这样的习俗,可显然她一径老婆舌听得,必要一道俗一俗,放个天灯,留个念想。不拘老天晓得与否,至少她存了实实的一片心意。
天灯做成了个灯笼的模样,顶头是包起来的,外头用红纸糊的,每盏十个板子。小贩笑呵呵同几人道:“倘若要外头绘个仕女图,题两句诗,能博几分赢得天帝别作一眼的机会,价钱却要翻一翻,二十个铜铢。”
贩子嘴巧,说的天雪纷飞,想要诚意,必要上他一回当,如卿自然是要有这么一次真心诚意的。择了盏并蒂莲,签上了心里的念想,点上了蜡烛,悠悠看着它颤颤巍巍朝天上飘去,直至融成一颗明星隐没于九重天数数万万的星斗中。
回头看玄真,他捡了盏白乎乎的朴素天灯,随意勾了两笔,便将它放了。
她凑过去笑道:“你写了什么?”
他回笑道:“嗯,我听闻愿望这类物事,若同旁人说出来,便不大灵了。”
她收了笑,甩甩袖口,“也是,打晓得你以后,神仙这码事不得不做真,万一不灵了,你要怪罪我了。”
他立即作揖赔礼:“不敢。”复笑了笑,“没写什么,无非希翼诸国能承尧舜之德,运隆祚永,六合盛世太平。”
她怔了怔,缓过神儿来时,却听他道:“嗯,那你又写了什么。”她展开眉颜,仔仔细细望了他片刻,浅浅弯了弯嘴角:“也没写什么,保佑家人平安的罢了,哦,也有希翼天下太平,百姓安贫乐道的一些祝词。”
如卿觉得写了什么并不重要,只是因他而异。他的心里装怀着天下,而她的心里只装怀着他。若他的希愿乃是天下,她便依着这个希愿而愿。
那决然是个难忘之夜,可从丫鬟婆婆爬满睿皱的眼纹此时深深凹陷的程度晓得,便是她从旁看着整个故事,也能格外欢愉,当事的二位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甜蜜。
但世事无常乃是个真理儿,沧海桑田只需一夕之间。玄真说的情劫正是这场爱恨的一个转折。
如卿的日头虽苦,但顺风顺水许多年没什么人来难她,因此她将自己是位十六岁出阁姑娘的事给忘得精光,而恰恰好的是,大年初二一过,便有媒保上门提亲。
梅家对如卿没什么养育之恩,与她有生育抚养之情的两位相继去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阿从和玄真。如卿认为倘若她抵死不嫁人,梅家也不能赶鸭子上架,硬是抬上花轿。
她心里头打定了这么个主意,横竖这桩婚事与她没干系,是以有仆从抖擞着进院里寻她,通报说是提亲的那位少爷要见她时,她全然没理,分付阿从赶了出去。
这么折腾几日,终出动了梅家二老,预备做个好言相劝。
霜月寒重,夜色森森。阿从翻检出两支红烛点上,将平素用的白烛换下,悄悄站到如卿后头,抬眼是两位花甲老人。
若旁些不明亲疏的亲戚来寻如卿,她大概会闭门不见,但眼下寻她的到底是生父,与了她一半生命的人,她认为有必要见一见。
老家人六旬于九州乃属高龄,想象中应是一副和蔼沧桑的面容,这厢见了如卿,却笑得有些勉强,开门说的头句话,也十分切合故事小说里头的剧情,如:“你娘在世时,为父的没能将她照拂好,令她含泪而去,及她过世后,也没能看觑好你,更是为父的不是,望卿儿念在父女之情,宽恕为父。”再如:“晃一眼不见,卿儿出落成大姑娘了,长得婀娜娉婷有赛仙容姿,同你娘年轻的时候很像。也便是此时,为父突然发现你娘竟走了这么多年。方才见卿儿端坐临帖的身影,仿若你娘就站在面前,为父将她埋在心底这样久,再见卿儿时,你娘的影子顿如洪水汹涌扑满眼帘跟前,我数年来十分思念她。”
他近年扶正的妻妾亦笑吟吟将如卿望着,慈爱的面目中透露着丝丝寒光。大多女人不爱自己的丈夫在旁人面前说其他的女人,倘若他说了,便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儿,而多数英明的女子不会当庭广众显现她们的暴戾手段,基本都喜欢关上门儿再将手段一显,将男人们揍一顿,以示巾帼雄威。由此晓得,女人们是天生的戏骨子,从里到外都能演,将你糊弄进葫芦巷里摸瞎,被卖了还替她们数钱。
这位被扶正的夫人,于演技上颇有些道行,笑呵呵附和着作出夫唱妇随,鸾瑟凤鸣的形容来,架着一派恭谦和顺的端姿,还不忘捉一捉如卿的痛脚,适时机地踩一踩,她道:“姐姐离世时,姨娘还未进门,没能见上姐姐一面,奉一杯茶,姨娘至今颇觉遗憾,但你爹时常将姐姐的风采挂嘴边,姨娘在心里也大略能揣摩出姐姐的一个轮廓,而如今见了卿儿,姨娘讶然中又觉欣慰,以卿儿的容貌推度,姐姐诚然是倾国倾城的。”
阿从恰泡了一壶茶进来,姨娘自发抿了口,略皱眉,再复回归正题道:“如今卿儿是婚配的年龄,是该捡户好人家结缡,提亲的那位公子乃是官少爷,嫁去后吃穿用度一生不尽,倘若姐姐在世应该很是欢喜的。卿儿可能不经人事,姨娘十六岁时也频频谢拒了许多媒保,对成亲一事多有抗拒,每个姑娘在这样的年岁都有一定的惶恐不安,但姑娘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能一辈子呆在娘家,委实没体统。”
想来这位姨娘前一句说的都是废话,后面这句才是心里头真正想说的。
虽说这些个委婉的话,句句在理,条条有义,她说的也分外谦和,然则如卿听得十分怅然。
如卿对过世的娘亲怀揣着十二万分的敬仰,却先是听得她姐姐、姐姐的叫唤,再听得姨娘、姨娘的叫唤,叫得自己颇头疼。再是自将她一番年轻的往事叙述一遍,无非是想夸炫自个儿家的门槛儿曾被无数公子哥儿踏破,家里的大厅曾被数万的聘彩占满,她却大度择了梅家,乃是看得起梅家上下众小的意思。她这样摆低了身价同自己说教,如卿是该拿出十分的感激涕零的颜色去恭维她。最后是想点拨如卿,梅家容不得她一辈子,对方官字二口,梅家巨贾到底是个商家,得罪不起那两口的官人,这趟子她便是不想遂了这个婚也不行。
如卿是个钟灵绣女,虽将这位姨娘的一番好意领会得透亮透亮的,却不能因被逼上梁山而同她的生父一哭二闹三上吊,吵个你不死我不休,大动肝火的形容,必得要寻个文雅的法子,做个缓兵之计将两位请出门。
如卿所闻后人之事有许多,其中有一则说的是某个朝代著名诗人的一些趣闻。这位诗人乃是一个骨子里幽默阔达的脾性,经常拿同朝的友人开涮,譬如有一日,友人不慎将鼻梁骨一断,原本挺括的玉鼻儿却塌塌平,惹得这位诗人同他玩笑了一个故事,说是孔子的两位弟子颜、仲行而过市,卒遇孔子。子路颇矫捷,跃而升木。颜回行动却缓,捡了个石幢塔避之,遂谓此塔为避孔塔,谐音乃是嘲讽他为鼻孔塌。
如卿借了这位诗人的手法,亦步亦趋给照搬过来,她捏着银针拨了拨烛心道:“女儿听闻天朝有位唐姓秀才因仕途崎岖,出海遨游。途经猩猩国时,见每只猩猩都牵了只小猩猩攀谈。他虽想凑一份热闹,却无奈体格颇异,且手无幼崽,委实困扰,便想了个法子,从邻边的猴儿国捉了只小猴儿,扎入猩猩堆里滥竽充数。这时便有只学舌鹦哥在树头上叫唤。”她笑了笑:“父亲同姨娘可晓得这只学舌鹦哥叫的什么?”
花甲老人相视一眼,定定将她望着。
如卿笑道:“假猩猩也。”
阿从笑得倒快,颤着身子替两位斟茶。可两块老不修的木鱼脑瓜,呆挣了半晌方察觉,皆恼羞成怒,大大地动了肝火,心火,统共这么几个火全然烧过了火。
老人家将一根骨簪扔到如卿跟前,吹胡子道:“你自己犯下的孽债,自己背着,万不要整个梅家同你背,好好想想。”
艳艳火烛将斗室照得犹如黑海中的一撮幽火,独留案面上的那根玉白骨簪分外清明,如卿一派混渣渣的粥脑也顿时雪亮雪亮的。呃,这根骨簪分明、分明是她幼时丢了的那根簪子,嗯,找了一周也寻不着的那根。
何时却被二老捡着的?既捡着又为何这厢才物归原主?唔,他们还说什么来着,她犯了的孽债,却又是什么孽债。
如卿心里怀揣着几个疑团有些忧心忡忡,忡忡了两日,待见了那位官少爷夷吾后,便恍然大悟还心里一个大通透。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如梦(六)八更
二老说的这桩孽债,也算不得是桩孽债,乃是夷吾一厢情愿来着。如卿幼时指点过闯入她院子里的一只迷途羔羊出府的路,恰巧将骨簪拉下,落得这只羔羊的手上,羔羊一眼便将她瞧进了心里,红口白牙儿信誓旦旦说要娶她。她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