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二月姑射冰雪休,青柳助娇相思瘦。红颜佳人终有日,不知君还怜香否。”顿了顿,流光转盼,天似有点点相思泪,“世间女子便如梅花,初初纯洁如白,而后骄阳似火,最终沉静淡然,随风化骨。”
不晓得绿颐此番在唏嘘些什么,凡人家的姑娘年轻与否,等不等得到心上人回心转意,统统与她不搭介,因即便过了万万年,她这幅春意盎然的模样也是经久不衰,永世流传的一张脸面。
玉袖终是忍不住插口道:“嗯,但人家姑娘生老病死了几百回,我们还这样婷婷玉立着,你别担心。”音落,春风扫来一树落梅,她觉得这番合衬的话说得过于时兴,大约旁人不能接受。
恍然从花海中回神,果然见到绿颐难以承受似地睁圆了双眼,仿佛受到惊讶般地将她望着。
玉袖认为绿颐与自个儿相处了这么久,还没能摸清她的脾气,她有些难受。一方面觉得绿颐委实太传统,这样传统的姑娘对时兴事物的接受能力太差,她有些担忧。另一方面觉得正因绿颐这样传统腼腆,不能将喜欢的人倒着追,争取争取幸福,她更有些担忧。
不知禾寻的溢美之词得谁的真传,为保两边都不得罪,两边说的好话也没法拿出来作比。他对绿颐说的是:“见景兴诗,古往今来总是如此,你兴的那首诗虽然没什么格律,却匾打侧卓点出梅的三个季节的颜色变幻,我认为甚好。”
展眼,他堆积起仿佛从胸口慢慢浸上来的笑容,难得一条巴蛇能绽开这样的笑容:“袖袖真是个现实的神仙,十分纯真,我觉得也甚好。”
玉袖望了望因禾寻一袭美赞而羞涩的绿颐,又望了望水天一色的景致,心中无限感然:这是多么英明的一条巴蛇!难得魔族里头也有如此有见识的人,可谓口吐惠兰之语,广播真理之言。倘若本仙不纯真,世上便没有纯真的神仙了。
为了配合禾寻灿若桃花一般的笑容,她便也应景地笑了笑:“确是,确是,本仙分外纯真,分外烂漫。”
说完此段,正出古道,于暖暖金轮的照耀下拐了个弯。耳旁传来几声擂鼓般的嬉闹,估摸是五六个孩童冲来的势头。玉袖一个没把持住,便被带倒。奇怪的是,倒地的瞬间便觉得脑袋重得很,背脊凉飕飕的,她心中的豁然一个响亮的嘴巴子,顿悟自己怕是晕了过去。
兴许因方才高兴过了头,岔了神识,眼睛这么阖上一瞬儿,不意教几个熊孩子撞倒,顺势令黑眼蒙了一蒙,待神识转回,眨眼便见绿颐那双灵透水莹的眼眸将自己凄凄地望着。
玉袖很是心虚。
硬撑的精神到底不济,随意将她撞几下,便将精神撞垮了。
绿颐将渡气与她的手抽回,顺道将她扶起来。此番身子底下躺着的乃是一长条红木,她们杵着的是古道后头的一座凉亭。周寰梅树疏影横斜合抱,影影云霭浮动。
绿颐忧愁锁眉道:“方才替你探了探,原以为将养两日已经元气转回,却还有大半徘徊在外头。既然还未将养好,却硬撑着大半日不说,更接了阿寻之邀出来散步,你真能拿自己的命玩笑。”
听这一声愁然婉转中带了些幽怨责怪,玉袖愈发歉意。她晓得自个儿的身子不大中用,却不知不中用到这样。她本斟酌再不济的身子,散个步看则个景致,倒不是问题,不料看着看着将剩下的元气给看去了。
绿颐说她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话也有些参差。她头里刀山火海都去过,梵境阴司也闯过,诚如她恁样皮厚命硬的,从未出过大差池。所以,丢了些元气的事,她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倘或因这个小事,婉拒禾寻一番盛邀,她觉得过分矫情做作。
玉袖不是什么巾帼姑娘,但也不娇柔,既然将两人视为深友,凡事便要多顾虑他们的境遇和心情,至于自己的事便权搁一旁再说,乃是待友之道。
玉袖想了想,终究是她教两人操心,不好搬出什么大道理分证,寻思大哥在爹娘面前装乖认错的表情,先要将头低一低,再将眼皮往下拉,死死瞅着地上,不时再拉起来觑一觑爹娘,在不意觑一觑的这个动作中,要将嘴巴瘪着,显得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诚恳中带了一丝委屈,那么即便爹娘想罚得重一些,见此服软状,怎说也要减去一大半的体罚。
玉袖学着调整语气道:“诚然是我错了,真真对不住,劳你们担忧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正想再对禾寻歉然一番,却发现自睁眼开始,便没有见到这条巴蛇,她默了默,讶然想他该不会寻郎中去了罢。
她尚在半空中讶然,绿颐插口道:“阿寻替你找大夫去了。”
真是条有情有义,又贴心的巴蛇,魔族的人能细致到这样,她头一次见着。绿颐眼光真是好,禾寻是魔族里万里挑一的男子,值得托付终身。
思此,玉袖回过方才那两句话想了想,绿颐方才叫他什么来着?
她在心里啧啧了两声,绿颐这厢对禾寻的昵称改得也迅猛,忒简便,忒顺口了,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总算与主动前卫沾边儿了些,她热泪盈眶。
然则她浙派热泪还未将眼眶盈满,越过悠悠浮光,不远处,禾寻揪着一个花白胡子,满脸褶皱的耄耋老人飞也似地奔过来。
她远远看去,那位老爷爷被他猛然一捉,并这样飞也似地奔过来,脸色铁青,吓得也不轻。
想必此处寻个郎中比较困难,教禾寻好找,一旦找着,二话不说将人揪来的可能性极大。
为了她的身子,禾寻丢了惯来的彬彬礼仪将人拿来,她甚感动。
凉亭里还有些百姓,禾寻拖着老大夫却甩来一股劲风,令所有人将头往玉袖这里偏了偏,她感到几十双眼眨巴眨巴将她望着,回头笑道:“哈哈,清风怡人,方才是偶然小风,我朋友跑得急了些,扫大家雅兴,对不住。”
她这番致歉显然份量十足,齐大伙纷纷又观赏梅花去了。
眼前的禾寻却将她望得紧,谦和的脸面看不出焦虑,需细细观察方能见秀丽的毛孔皆披上一层晶亮剔透的虚汗,他跑得也忒急切了些。
老大夫抖扒抖扒地挨过来替玉袖切了片刻脉息,将白眉间的壑纹挤了挤,勃然大怒:“这姑娘身子好得很,你这小伙儿却似赶扑断头台般将老夫急巴巴抬来,是甚意思。老夫的医馆每日有百来号人候诊,你这番动作直教一干人医药延误,倘或有个好歹,教老夫何以担待,小伙子委实不懂事。”继而吹胡子瞪眼,又将大道理讲了一通。
玉袖在心里将此话总结一遍,他大致上是说,几百个人在他屋外头搭了个棚,坐等诊治捉药。禾寻却当着这几百个人的面前插了队,老大夫很没面子。禾寻插了队不说,还将老大夫掖肘子底下,辖了便跑,老大夫真真没面子。
最后,他一声叹然,禾寻不懂礼数,禾寻甚甚不懂礼数,老大夫心里特特不中用。
禾寻挂着招牌笑容,矮着身段诚心与他赔罪,老大夫依然吹胡子瞪眼,表示要几人再客客气气风光大送,将他送回医馆,好拣一拣这一路丢了的面子。
不得已,玉袖摸摸耳垂,赔笑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年前(二)六更
老大夫的医馆比较僻壤,在一处靠湖的地界。有骀荡春馀,徐徐拂来,一股避世梅园的味道缓缓绽开。几百来号人要想寻到此处,也不容易,禾寻找到这位老大夫更加不容易。
玉袖探听了则信儿,说是老大夫医术了得,只是有些自大。但方圆百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为了治病齐大伙只得忍住老大夫的怪脾气,忍着忍着,几十来年忍下来也没觉甚难受。
绿颐晓得后,同身为大夫如此神圣的职业,她怀揣着一颗求学的心想留下来与老大夫做个切磋。
禾寻当然不能留绿颐一个姑娘在这里,万一遇到个把风流人才将绿颐诓走如何是好,他不放心。
玉袖算不得是一个分外讲道理的神仙,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却是个分外识相的大灯笼。上下场并着串门子的戏份,她拿捏得分毫不爽,一杆秤不叫左边沉一些,也不叫右边重一些,要稳在正中方显得她是个称职的大灯笼。
她晓得此时是随分编一个籍口脱身的机会,便与两人滔滔不休地讲了许多保证,方教自己摆脱灯笼这个角色。
走回行人如鲫的道上,玉袖望了回天,觉得老祖宗不愧当是老祖宗三字儿,譬如重色轻友一辞简直称得上是精辟。
这一精辟的一辞,不拘是用于神仙还是凡人都是畅通无阻的。因神仙与凡人皆有情,当发现许多感情纠结在一块儿时,便需要两情相权取其重来做一个抉择。
可以拿为朋友两肋插刀来作例,不论多深厚的友情,一旦遇上重色轻友总会落了下乘。譬如在关键时刻,一面是朝夕相对的手足,一面是生死不离的爱人。为了手足而自愿断两条胳膊,代价忒大,显示的友情也大,但为了爱人却可以将一条命豁出去。如此看来,方才仅仅断的两条胳膊与此作比,份量便微不可提了。
反复将此例斟酌一番,玉袖觉得倘或凤晞有个差池,令三香一长两炷一短,即便要将她自己赔出去,她也是甘愿的。
方才做小憩的亭子里眼下站满了人,玉袖才觉悟到此刻已是午时三刻,大家赏心悦目地扒了两口干粮,便继续赏心悦目起来。
行人多了一倍,玉袖看得见空气有些浊,这对她端端撑起来的身子不太好。
正想加快些脚步,不远处的一袭惹眼的红衣裳直直射进眼眶,真是再次要感慨冤家才会路窄,狭路方能相逢。
二舅舅霞飞着脸蛋,快步朝这里迈,怀里似乎拢着个物事。
玉袖将转身的这个趋势权且顿一顿,来理解理解二舅舅这样的红脸蛋,是为何这样的红。
回想二舅舅脸红的缘由,大多都因大哥偶尔夸了他两句,才会做如此思春状。但细细敁敠磨合,觉得也有可能是他迈步迈得有些快的原因。
结果果然是因迈得快了,连话说都有些哆嗦,玉袖在一旁歇息的凉棚里坐了会儿,他方靠上来道:“侄女捎来的两个珍兽里,那头百年修为的雪狼很有些本事。此番若不是本少设计将它的修为封了几道,怕本少已经教它追上给撕了。”
玉袖蒙了蒙,觉得二舅舅这番话委实没头没脑,他与流紫乃是桥归桥,路归路,甚没理由擦火的两位,它如何能将他追着跑?
泠泠笛音折寒光,两步旁有浅浅梅香漫漫压过来,她打了个奄奄然的喷嚏,突然醒悟过来,险些将二舅舅乖张的性子过滤,加之流紫易怒的脾气二舅舅莫不是将小明挟持了罢。
迎着和煦的日头,二舅舅将手掌摊开伸到玉袖眼跟前,她心里抖了抖。
果然教他挟持了。
小明被缩成一颗糖葫芦大小,委委屈屈地趴在二舅舅的掌心里头,抬头见了她,欣喜地抹干了巴巴泪水,挥着指甲般的爪子要扑上来,被二舅舅一把渥住合在双掌里。
玉袖在心里为其戚戚然一回,落到二舅舅的手里,非折腾掉一层肉不可。但小明到底是她的宠物,放着不管委实不好,恁的也要试一试让舅舅悲天怜悯它一回。
玉袖晓得自己的元气被损害了大半,倘若与二舅舅硬碰硬,摆明是她吃闷亏。且介,她也没十成的把握,让吃硬不服软的二舅舅能动容一回。她幼时被二舅舅欺负后,都是大哥以拳头镇压住的,但此时,大哥与二舅舅的关系今非昔比,要出动大哥揍他,恐怕不容易。既然前面两招,皆莫能教二舅舅顺利放了小明,她便只得动一动口舌,尽办法教他吃瘪。
头顶有暖暖梅光,玉袖努力将柳眉紧皱,唤出一张看起来十分憔悴令人动容的脸,对他道:“舅舅这样将小明捆着,忒没仙德。”
他瞥了她一眼道:“今日太阳从西海被拖上来了,侄女竟与本少谈仙德,恁的这般,本少先将侄女小时候的那些仙德放太阳底下晒一晒。”
她干干笑道:“这却不用,往事不堪回首,我们需瞻望未来。”
他抬了抬下颌,又将紧合的双掌开了条缝儿,道:“它叫小明?”转头将她上下扫了一遍,“侄女竟取这样俗气的名字?”而后则则了两声,聊表不屑。
玉袖握着心肝,忍了忍。
他又望着她道:“本少听闻前些日子,你为了让一头捡来的开明兽渡河,将它塞肚子里冲孕妇,便是这头开明兽罢。还听闻你与那凡人行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祸事了?”再摇了摇头,“教衡衡晓得,定送他几道天雷,顺带便将你绑回轩辕丘交于玉箐水君发落。”
她腾地红了一张憔悴的面容,咬牙道:“舅舅说得过了,侄女与他纯洁得很,守礼得很,堪如梅柳相辅,却是相望,也如水岸相隔,却难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