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珂握住那根银丝,慢慢摘了面罩和眼罩,一口血吐了出来。月色下面如枯槁,眼底是冷冷死气,像是秋天的落叶,夕阳的落日。她慢慢吐息道:“阿谨”
在脱去眼罩的一瞬间,薛谨的脸色早已惨白,既不敢收线,也不敢放线,努筋拨力地将颤抖的嗓音拉平道:“不可能,怎么是你,我安排好的,我都安排好的。”说到此处,旁处突然闪出一人,颤悠悠跪地:“属下该死,她快了属下一步。”
某种物事终自高中坠落。春夜冷寒,他的眼底死灰殆尽。
青珂抬起眼,认真地将跟前的男人望着,是要将他刻入心底,还是从心底剜去,玉袖分不清,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青珂勉强撑住,秋眸映出春寒的凉薄,沉寂无涟道:“我回到家,翻阅了许多父亲的旧事。缘是他将你的父亲逼入世外,这才遇到你母亲,也有了你。他也曾追踪你们,让你自幼苦难不断。想想我在锦衣玉食之时,你却饥寒交迫衣不蔽体。阿谨,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她突然斩断银线,薛谨想伸手去扶,却被她努力避开:“是以,你从开始就晓得我的出现,一步一步听授你父亲的安排是为了今日罢,为了今日的皇位也为了今日能将他除得彻底。如果注定是如此,由我来替你做嫁衣不是更好?”
她看见他的脸色益发惨白,僵住了身体不能动上分毫。
青珂慢慢低了眼,从胸口拿出一方锦帕,想展开最后一个美丽的笑容也不容易,鲜红的血只显得她越加苍白。身后不知品种的红叶漫天飘舞,结伴绿茵茵的竹叶,打了好几个旋业缓缓落下,再扬起,跳着一曲又一曲离别的晚歌。
她缓缓滑落身躯:“但是薛谨,我父亲的欠你的,我都还你了。有一句话我也要还你,从今后,我们再不必见。你便也一心一意将你的帝座坐稳当罢。”
最后青珂被赶来的楼时迁带走。众侍卫因薛谨没动,自然都不敢动。
薛谨负愣望着她离去,耳边只留下那样凄苦的话:“曾经有个女子那样爱你,可惜你不珍惜。”
寒月映面下,他垂下了头,隔世的记忆从心底冒将出来,待回首时,原地已无人停驻。他如梦初醒般彻悟到,自己错过的是一辆只有单程票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佛祖,请让开(一)八更
此后玉袖与凤晞特特去了滕国且逗留了几日,为的就是查一查楼时迁的背景。
凤晞因此特访了几家贩卖他人祖上十八代隐秘的商家,并飞鸽传书了两回,耗去的金珠比较多。好在荷囊充裕,且本地银号规模够大,银号老板见了他们就像见了两尊金佛。
玉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那只飞鸽半途没有被射下变成烤鸽子,最后只能归结于当地的人们普遍靠镖局传信,贵胄弟子普遍有家养的黑鹰传信,他们不晓得白鸽也能传信,也不晓得白鸽还能摆上餐桌,更加不晓得世上还有白鸽这种动物。
可见樗栎庸才与胶柱鼓瑟的凡人还是占了大头。
凤晞告诉她,楼时迁除却身居国师一职,在赵国边境的天虞山上还暗地里建了月宫宫殿,养了一群奉以他为神的教徒。
她叼了根腊肠唏嘘几番,这位国师大人忒有能耐了。当神仙要历两次天劫,当然一次比一次厉。也要历两次情劫,当然也是一次比一次厉。他竟一次都没历便成仙了,委实是个高才。
她回头想想自己历的第一次天劫。
那时她不若是个三百岁的娃娃,也不若能将院子里的几百里路跑一跑。青天白日里便突然天雷滚滚,齐刷刷地朝她劈来,不仅教她慌了慌,连同爹娘并着大哥一道慌了慌。
娘亲本就分外着紧她,见此光景忽的晕了过去。阿爹又是以娘为第一位的,随分与她套了个天罡罩,并嘱咐了声莫要动的话,便携了娘齁急齁急寻医去了。
但玉袖的性格哪里是说不动便不动了的,光听一阵阵嚎天震地并看一道道雷光电闪的昏天暗地的形容,便将魂魄全全丢了,撒丫子地朝前跑。
她这一跑,连同看守她的大哥一道撒丫子地跑,可恨她几百年来旁的功夫上不了台面,夸父追日般跑的功夫竟一流得很。大哥委实追不上她,便径直去了第一天府宫找缙文来助一助。
缙文找到她的时候,她尾巴上七根毛茸茸的光彩翎羽,正将她罩得严严实实,虽然没留一丝缝儿教旁的物事能钻进去,但小家伙业已活生生受了老天实打实的一顿劈,垂毙殆尽。
缙文赶紧将她送到西母娘娘的瑶池里泡一泡,得些瑶草的精露,作几日将息,为此他还亏落了西母的一个大人情。
玉衡小时候是五百岁历了天劫,谁也没想到不学无术的玉袖在三百岁竟得了仙位。按缙文的说法是:“这孩子瞧着皮,本领也学不大进脑子里,所幸自身的条件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将后天的不足给补上了位。要说缘由,还需提到袖袖尚未落地时,玉箐替华婴调养得分外好,第二胎天生的仙力便比第一胎强一些,又带是东皇的仙物,自然比旁些凡仙又强上几分。”
听此,玉衡恹恹蔫了头。
缙文又道:“可惜丫头顽劣,学有遗力,不能在学海里苦作舟,便不能老始成。依本星君看,还是阿衡好一些。”
听此,玉衡兴兴昂了头。
玉袖的娘醒后,巴巴地来看她,巴巴地要将她带回园子里养,并将她老背晦的爹与小背晦的玉衡一道训了训。
这便是她第一道天劫的始末,但此后她的上仙位又如何历来的,她不记得,所谓的情劫又如何历了她也不记得。她想来自己不过历了这么一劫也有如今的份位,也十分的本事。
两天后,玉袖与凤晞得到天虞山。飘雨中莫名夹了冰雹,大片葱郁的林间,混着敲打和树叶颤抖的声响,不啻一场盛大的宴会。两人于扶疏山麓间,罂粟芭蕉丛,隐入天虞山。
天虞山脚为一圈颇有灵气的陵水所绕,教凡人难以将它绕过。是以,他们默默地磋商后,决定由玉袖开道,凤晞紧跟着,尚许能鱼目混珠,捡个便宜进了去。
陵水乃是圣水,冷彻如冰凌,素日呈的是液体,一旦有人侵入,便瞬间成了一根根冰锥,于固、液两种极端形态随意变化,令擅闯天虞山之人措手不及。
这厢,玉袖甫一踏入,脚下的泛着微涟的陵水,自发朝两侧急速涌去,为两人铺开一个道,便使得她携着凤晞端庄地走过,顺风顺水平安无事。
唔,凤晞想的法子,果然是好法子。
在天虞山里瞧那轮月,乃是一轮妖冶的红月,多盯片刻,便有一种难以自控的引力,将自己引去。倘若脚下一个没踏实在,便从山头落下去,喀拉一下,干干净净。月宫屯的地理位置也是个非等闲的位置,一个不小心便将自己给折了。他们上山途中,险遇两处泥沼,三块滚石,四只恶虎。不得不叫玉袖由衷地感叹,这里真是处自杀圣地。
好容易险象环生后潜入月宫,宫内华灯幽暗,众多教徒巡视。穿过层层玉墙碧瓦,窥过扇扇镂空窗棂,在宫外一处高耸如云的石墙前找到青珂,这里是月宫的祭坛。
凤晞说楼时迁锁了三千厉鬼于祭坛中饲养鬼蛟,每每会丢一些活人与它们进食,灵力越强越见神效。
玉袖不晓得楼时迁是不是发现青珂是青龙神君的身份,但可以从青珂百折不饶,血都流成河了还没死的情况下可以推断,她真的很强。
星辰璨然,火光鼎盛,将夜中的祭坛衬得神圣,脚下刻了不明咒文的玉石。楼时迁出来时,一阵轰然,天摇地动,雕了长宽约莫两丈的罂粟花石墙缓缓打开,见机凤晞携了玉袖翩然而入。
墙内不比普通房室,乃是座巨大的钟乳石洞。滴答水声叮咚入耳,随之深入,传来的是鬼蛟低低的吞咽声。
玉袖大感不好,着紧了些脚步。
熠熠水光,将周围照得微亮,勉强见着前路。探到底时,只见青珂盘坐于中央的寒潭边,面无血色。玉袖分出一点神力查看,果然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从十多天前便重伤未愈,以一个凡人的姿态撑到现在,大约是极限了。他们这一趟救人大约也是无功而返。
对道的鬼蛟有白色石灰般的巨齿,身若巨蟒,头硕如鼔,背后一排锋芒凌刺到尾,全身犹如水柱般透明,咆哮声令周身浅水次第炸开,掀起一丈,散成落雨,片刻倾盆。
眼见它亮出獠牙,尖利朝青珂刺去,凤晞祭出青峰,峰回路转的一挡,将它逼退。鬼蛟吃了苦头,癫狂一吼,整个钟乳洞天崩地裂地战抖,一张血肉模糊的鬼脸猛地扭过来,两只凸出的眼球骤然放大,巨大的蛇躯却能以快如闪电的速度朝凤晞撞去。
凤晞大约是拿出了平生所学的术法相搏,在速度上暂时打个平手,三番四次教他堪堪躲过。
一番撕斗难舍难分,劳玉袖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转了几圈不见下来的意向。迄今为止,她见过凤晞同旁物恶战不少,此次确是最为凶险的。
此番境况,令她的悬心战战兢兢,却要揣着这颗战战的心,又将精神头岔出一分,去将青珂带出。她晓得此战,讲究一个快,便立刻越到青珂身侧,现出形。
她此前已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措辞,觉得这时不拘同青珂讨论什么“不要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树林”或者“生活如此美好”的大道理皆是杯水车薪,不如明明白白地告与她身份,希望她看得开罢了。便道:“沐青珂你本是九重天上的青龙神君,今日一切皆是你下凡历的情劫罢了。薛谨是红尘凡胎,是要历轮回之苦的,今世之后也断乎不可能与你齐享天寿,携手仙尘。这一世你且寻一凡夫俗子嫁了,生儿育女,生老病死,也算是品了品这个红尘之情。待寿终正寝后,你终要回九重天继任神君之位的。”满腔真情实意的劝阻而毕,玉袖恍觉自己也在一棵树上吊着,却还来劝青珂看开些,便略觉心虚。
青珂拼出一丝气,睁了眼皮,看着她半晌,呆挣道:“寿终正寝后,便能回去?”
玉袖心虚点头,少顷,发觉青珂此问有差,心里顿然擂鼓大作。她费了半天口舌讲的大实话,将太阳也讲进屋里了,青珂竟只听进最后一句?她站起来气愤地跳了两下脚,回过神来发现青珂的那句话里头似乎还有一层意思时,业已不及。她也没有想到,气息微弱的青珂竟拼尽全力跳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入水的姿势挺不错
但她不能将青珂跳河的行动止一止,便只能跟着跳了。
正寻思着辟水术的咒语时,凤晞敛足十分丹田的一记亮话从脑门儿前炸开:“袖袖,你别动。”说完便纵身跳入寒潭,毫不犹豫地爆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鬼蛟狰狞着面容,扭了两扭硕大的蛇躯也猛地一头扎进水花中。更大的一朵雪亮亮的花朵将她泼了一身,锥心的冷意从头蔓延到脚。
玉袖寻思片刻,心里激烈的矛盾相击了几回。一方面觉得自己徒有仙力,术法不够,倘若跟上去大约也帮个倒忙,反劳凤晞分出精力照拂自己,这却不好。一方面又十分担心凤晞的安危,倘或他出了一星半点儿事,想到当时自己只是呆在一旁没有帮他,定会后悔不迭。
如此矛击盾,盾挡矛,又击又挡了几回后,终于那颗为凤晞悬着的一颗心甚超许多。感情这种事果然是琢磨不透的,日久生情也果然不是老祖宗瞎说的。
她没再将那劳什子的辟水术寻思,捋了捋袖口,哗啦啦跳入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佛祖,请让开(二)九更
甫入水不久,从深幽的水底便隐隐泛出青色的微光。她脑中一锤子嗡嗡震响,终究没来得及救青珂,青龙也终究归了位。
一阵青光毫无征兆地炸开,玉袖拿手挡着强光,虚眼往下瞧了瞧,鬼蛟硕大的蛇躯随之迅速窜上来,那口血盆獠牙朝她发出咔嚓声。
她的心跳一顿,巴睖着大眼将冲上来的獠牙望着,只觉四肢僵住,似被盯在水中,莫能动禅半分。
兴许正因她令得鬼蛟分了神,凤晞在这个档口将青锋笔直送入鬼蛟的胸口。本以为它再没什么能耐,玉袖微微吐了一口气,呛了一口水,捂着嘴皱起五官,眼逢里却瞧见本以为没什么能耐的家伙,忽地猎猎戾风一扫,摆尾朝凤晞铲去。
水里爆开了一连串的透明泡沫,凤晞究竟有没有躲过那一刺,因那口呛着的水玉袖没有看清。再回头时,已经被带上了水面,那只鬼蛟沉入潭底。
回到岸头,且不顾那呛在胸腔里的那口可恶的水,也不顾那粘在身上的湿答答的衣裳,已转过神来去瞧凤晞身上的伤口。
凤晞稳了稳脚步,搭住她的手道:“我没事,你别哭。”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稍稍一顿:“那是潭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