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登基大典这日,忙碌了一月的病假老爷们终于回家过年了,百官手拉手一齐病好了。
而庆典这天,据闻滕国的国师亲自前来,并送来一名舞姬庆贺。
玉袖在心里恍然一悟,又在心里无比钦佩。大悟的是这名舞姬却不是真心来庆贺人家大喜的,而是楼时迁特特送来给人家送终的。这名舞姬倒是不用猜得,便是青珂了。钦佩的是,他在人家娶老婆的大婚宴上送一个小老婆给人家,他真是忒嚣张了。换作她,是春去冬来日新月异几百个来回都不会去做的。
玉袖晓得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婚宴前一日了。她和凤晞火急火燎地赶回陈国,再火急火燎地混进宫去,并火急火燎地想着如何拆散两人。做这个打算的主要原因,是因命盘里断断然没有两人成亲这一段的,倘或加上了,必得牵连上缙文。次要原因,是因玉袖觉得既然注定是个虐心的结局,索性一虐到底,不然前喜后悲,实在教人受不了。
玉袖特特打晕了两名瞧着挺体面的大人,捏了他们的模样,与凤晞手挽手进了宫。
陈宫里引路的内侍先是惊讶地将他们骨里骨外打量一回,又是尴尬地将脸且绿且红一回,最后暧昧地目送他们离去。玉袖觉得不若百来步路的个把时辰,他能将一张脸从白变到绿,从绿变到红,委实本事,乃凡人中变戏法的楷模。
原本玉袖彻夜编写的台词是由凤晞在青珂跳完舞后,佯装钦慕无比,向薛谨告求:“吾思倩影之久,欲以锦书迎家,望吾皇成全。”之类,但发现“久思”一说实在道不出所以然,何况道出所以然也不可能被一纸诏书赐婚,被一纸诏书赐死倒是很有可能。再者,凤晞对此良计不削一顾。玉袖废了两海子口水,也未能将其动容,凤晞果然有一颗耿耿虔诚的修仙之心。她委实佩服。
然而,到了那夜,本担心会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但缙文谱的果真是个好命盘,青珂确实未能成薛谨的小老婆,她成了他老子的小老婆,也就是他的小妈。
玉袖兀自唏嘘了一番,分别借词话本上他世的两句诗错搭来,真真是天涯海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爱你,你却不爱我。我嫁你,你却不要我。那我就嫁你老子,让你每天看到我,却又得不到我。倘若你想得到我,便会同老父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此一来,你只能恨着我,恨着我便是爱着我,那样也是好的。
玉袖在心里默默感叹:本上仙此番对青珂的心里分析可谓入骨三分,声情并茂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爱恨枉断肠(四)七更
大婚夜,晚风暖心,牡丹似小楼内的舞姬,摇摆着裙裾,柔华靡丽,对应天上那轮圆月,恰好应了花好月圆这个景。
宫内歌舞鼎盛,觥筹交错。三千玉阶台,薛谨同凤冠霞披的女子,拾级而上。清寒的面容泛着刀锋似的光泽,这样的喜庆夜,他却这样的冷漠。
随着国婚宴开席,特有的锣鼓唢呐,开始它们特有的锵锵嚓嚓声。
天上的启明星亮得人心发紧,楼时迁携着青珂如传闻所言而至。她盛大的装束,美得惊人。可以从席间阵阵的惊呼声听出大家赏乐的水平普遍不高,倒是赏美人的水平全部很高。除却凤晞这根淡木桩子没啥表情,连玉袖也惊了一惊,并呼了一呼。
青珂依然选了《九歌》,舞依然是上回的舞,大约是看过一回了,这回再看玉袖觉得没甚新奇,正打算随波逐流鼓一鼓掌,薛谨的老子居然不仅抢了头筹,更抢了她事先为凤晞编好的台词。
玉袖看见薛谨风平浪静的脸色瞬息因飞鱼的纵跃泛了涟漪,她突然想到薛谨同他老父的关系并不好,按薛瑧说的,他应该是憎恨自己的父亲的。
倘若一个人恨着另一个人,那总要从他手里抢过什么以解心头之恨的。想此,玉袖心里一跳,该不会他当众驳了自己老父的请求,不仅让他没了小老婆,还教他丢了一张老脸罢。想想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也是报复一个人的好毒策。
但三千玉阶上,那一袭红火的喜服微澜不动,寒气逼人的面容似被渲染了牡丹的妍喜,微微弯了弯嘴角,眼底殊无笑意,回到了最初的调调。
玉袖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舞若鸿雁,似翩似跹。貌比夷光,沉鱼落雁。”
青珂猛地抖了一抖,柔弱的脊背似披上了荆棘胄甲,指甲深深抠入手掌心,剧烈的疼痛遏制她不去看他。
姑娘们最在意的不是别人的吹捧,也不是华而不实的赞美。她们最在意的乃是心上人的看法。那日他没有这样夸过她,但今日却毫不吝啬地夸奖,她心里实有一派感然。可是回头再想想这番溢美是出于真心还是别有他意,便不得而知了。她感到有些凄楚。
薛谨又笑道:“皇叔新近的身子将养的不错,有兴趣宠一宠她,也是好的。她能得皇叔垂旌也是她的前世修来的福分。”将手挥了挥,“你先随皇叔回去罢。”顿了顿,长长久久地沉默,平常人最难开口的话,轻而易举地道出:“美人孱弱,皇叔多多怜爱些。”
玉袖不能理解两人此时的心里想法,但看见青珂迎风即倒的柔弱身影,不免有些哀伤。
离开的一瞬间,青珂一直垂着的脑袋突然抬起,四目相对时,风云涌动,悲戚哀怨,龙凤烛哭得天昏地暗,一袭风掠过,蜡炬成灰。
后来玉袖将自己方才猜测的种种想法告诉凤晞,他面上却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大约在心里也掂量了一番。依凤晞在道观里呆了二十来年看,大约还不如自己还懂些人情世故罢。
她突然幽幽道:“其实呢”
被凤晞打断:“其实也不全全是这样。兴许是个权宜之计也未可说。”见玉袖似懂非懂,装模作样地一副高深派,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想他这皇位好说是被拱上去的,自然便有牵制,他的父亲也自然晓得他一切的动向,有沐姑娘做个牵制,总是好的。”
玉袖将这句话放在她和凤晞身上,倘若捉自己是为了牵制他,倒是说得过去,但这个前提不该是薛谨喜欢青珂,甘受牵制的么。可前些日他不是摞了狠话,说是不想见到她了的。
她这厢还未将凤晞的话理解个通透,他却打了个哈欠,一副恹恹的模样:“谁说只有女人言不由衷的呢。”
他这样一说,倒是令她幡然悟了。
玉袖思及凤晞虽然在道观里呆全了少年时期,却也不是吃素的,咳,当然是精神上不是吃素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情小爱或大道大理,他是老爷爷吃了一辈子盐巴,懂的物事多了去了。
她悻悻一咳:“我晓得,我晓得,呵呵。”佯装捋了捋正扮着的这位大人的胡须,笑道:“只是你晓得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毕竟我是个小姑娘,咳,小姑娘。”
恰恰说完这番话,虚眼瞧见邻座一位大人惊恐地将自己望着。她方醒悟过来,自己正是个男儿身,但方才那番话决然不是个男儿身说出来的,还是个蓄了须儿的大叔。
她掩了掩嘴角,笑了笑道:“哈哈,方才是是”眼底瞧见凤晞好笑的模样,再齁红了脸:“唔,是台词。新近看了出戏,呃,戏名儿倒是忘了,只记得里头一名唤袖袖的角儿唱得不错,便记了点戏词。”
那位邻座的大人讪讪一笑。
玉袖也讪讪一笑,赶紧拉了凤晞逃之夭夭。
咳,她这个上仙做到要给凡人解一解性别问题,还要半真不假地趣弄个角儿名来解,着实悲催。
玉袖同凤晞离了座,已是月沉星河,四周是浅浅□。五十年前还没有那一座巍峨又凄凉的青珂宫,也没有那一带清香的青黛花,这一切只是薛谨对青珂的思念。他们相爱了五十年,伤害了五十年,也分离了五十年。
玉袖在心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扎挣,她既不想错过薛谨的大婚之夜,也不想错过青珂的洞房花烛夜。虽然只是个妾,没有嫁衣凤冠,扫扫后门庭,直接抬了轿子进去便算进了门;也没有龙凤喜烛交杯酒,洗洗干净,裹了被子直接丢床上,便算入了洞房。
她想想这个花烛夜比起上个花烛夜实在寒酸,分外没有看头,便心安理得地隐进了薛谨的内宫门,心安理得地趴在梁上。
玉袖虽则看着这里的,却想着那里的,如此一心两用半天,发现薛谨压根没有进门的意思。她侧头看了看凤晞,橘红的烛光映在他纤长睫毛上,似沾了九天倾泻下的繁星。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搓了搓他,他幽幽开了开眼皮。她小心翼翼道:“那个,他不会不来了罢。”大约因这句问话中带了八分的肯定,凤晞便没有直截了当回她这番带问号的肯定句,反倒问了句反问句:“难道他一定要来?”顺带挑了挑眉。
玉袖爬起来,朝他身边挪了挪,觉得还是离得太远,又挪了挪,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她讪讪咳了咳,趴在他怀里掩着口问:“这不是他大婚夜么”
他的笑容就着柔和的烛光,像是池中一轮水月蒙上一层胧纱薄雾,不怀好意的进一步靠近她:“我忘了你往常看的戏本子颇多,你倒说说大婚夜要做什么。”
玉袖突然想起大哥偷偷藏的几本据说是凡间难得的珍本,而自己偷偷去看了被偷偷藏起来的几本珍本,确然有凤晞说的大婚夜,还,还挺多的。
她又想起大哥说,但凡你觉得男人不怀好意的时候,你便要诚恳地怀一怀好意,算是两者做个抵消,不然两者都不怀好意,只能将这个不怀好意进行到底了。而这种情况下,大多女方比较吃亏。她还记得大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悲了一悲。那时她觉得,人家姑娘还没悲,他这是哪门子的悲。眼目下一想,大约是大哥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悲,顺便替她悲了悲罢。
玉袖想正襟危坐怀着好意说一说,突然发现要躺在凤晞怀里做正襟危坐这个动作的难度系数忒大,只好露一露想正襟危坐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大婚夜啊”停了停,“这个大婚夜”她还没将这个好意怀出来,凤晞已经将她稳稳放在一旁,“我第一次没让你看,自然第二次,第三次都不会让你看。今夜我晓得他不会来。”
玉袖蒙了一蒙,才将这番话理解出来,合着他是早算好了薛谨的动向,也晓得今夜看不成这出风月戏,却特特陪她闹一闹的么?正觉得自己丢脸,又突然灵光一闪:“那他是、是去青珂那里了?”
凤晞点了点头。
玉袖拉着他十万火急地赶过去,途中问道:“那、那你说第二次第三次不行,那第四次第五次呢?第六次第七次呢?”
凤晞托着下颌道:“唔,别人不行。”拉了拉她的胳膊,提醒道:“看点路。”又道:“如果是我们俩倒是可以。”
玉袖摔了一跤。
薛谨老父的别院在锦绣城北,离陈宫大约百来步的距离。
玉袖揉着脑门上的包,甫爬上别院旁的一棵岑天大树,看全这个别院,几千把明晃晃地火炬便将整座别院照了个透亮,围了个水泄不通。
纵观西北,依双间临水之轩,罗绮穿林,红叶翩翩。缘本珠链绣裳的青珂却一身黑色劲衣,手里提着皇叔表情狰狞的首级。
玉袖好歹是位神仙,即便青珂改装蒙面,烧成灰烬,千人千种魂气却不会变,何况是九重天之上青龙神君的仙魂。但凡人却莫能晓得,薛谨更是莫能晓得。
侍卫将她逼入院中的十里竹林,刀光剑影晃得甚热闹,凌厉的青峰割着风,撕碎的声音不绝入耳。
青竹绿崎,将她的身姿粉饰得犹如龙驹凤雏,飞掠辗转于月下,所到之处开出一片亭亭菊莲。斩落的竹叶飞撞到他身上,立即羞入土壤。
取首级一战已废了青珂不少功力,千人的严防死守更加难以突破。虽说青珂是青龙转世,到底是个凡胎,体力有限不宜久战。
玉袖不晓得青珂的伤势休养得如何,但见此情景,大约还能拼上一拼。正思虑在哪个关键时刻助一助时,却听一阵尖锐的嘤嘤声击破夜空,穿过繁华旋业,锋芒剑雨,快如闪电般刺去。
玉袖不懂一招一式,却能看得出这一刺的果断快速,像是酿藏了千年的气力于一瞬间爆发,犹如百花一夜绽放。而它绽放的是青珂胸口中的一朵心花。
玉袖甚至在脑中听到青珂胸口中那声撕裂之音,顿时一片空白的哀悸,在那一刻萎靡。
她和青珂都看清了这一刺的利器,是薛谨惯用的银线,那凌厉的能击破长空的音色,便也只能是他的银线。
“扰孤婚夜,兼弑宣王,汝欺吾初登王座,无所战绩,以为孤无能治汝等贼人?”独特的幽寒的笑容,一寸一寸漫上他的嘴角,也一寸一寸侵蚀她的心房。
青珂握住那根银丝,慢慢摘了面罩和眼罩,一口血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