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屁股从凳子上跌落,悲愤地咬牙,断你个头啊断。再慢吞吞爬起来,悲愤地继续啃排骨。
玉袖将断袖这个名号坐得挺实在。她以为自己甚悲催,原听闻凡人大多思想闭塞陈旧古板,殊不知竟恁般有眼界,恁般有见识。究竟是他们同自己晓得的那个凡世不大一样,还是她点儿背得厉害,遇上那些少数旷达的凡人,也莫可知。
吃完饭,四人各自寻了屋将息。
今日的活动量超负荷,以至于玉袖触到床被便昏天暗地得一睡。
也正因她这么昏天暗地得一睡,直至次日醒来,她方从凤晞口里得知,昨夜,青珂识时务地将一间房予了他们,她却因男女之防便出了客栈,薛谨晓得后便追了去。
凤晞留她一人不放心,没跟去。而他方才去回廊对间的房探过,他们压根没回来。
直觉告诉玉袖,定是上演了一段精彩的爱恨情仇之戏,但这场好戏她错过了。
她揉着眼,努筋拨力地揉出眼泪,想展现一丝她很委屈的感觉:“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凤晞拉住她的双手:“这样挤眼泪是挤不出的。”
她定住,泄气般袖了手。
他道:“你睡得跟猪一样,怎么晓得我没喊过你。”口吻中交织了些忧郁。
她没察觉到这份忧思,恨恨道:“即便是猪也要喊醒啊,何况我不是猪!”舔了舔干燥的唇,又道:“缙文曾叮咛我,需要注意他们的动向,时时监测发展势头,切莫令错节岔枝此类有机会衍生,在适当时机当机立断地将它掐住。”
他挑眉笑了笑:“星君有如此交代?我怎么不记得他”
她面不改色道:“他交代了。”
他淡淡道:“可是”
她斩钉截铁道:“他交代了!”
他道:“好罢,他交代了。”
玉袖起床收拾停当,对昨夜睡死而错过好戏依然耿耿,便去薛谨房里转一转,本做了个候他们回来,继而探一探口风的盘算,那时可以佯装关心然问道:“哦,本公子特来喊你们一道用早膳,昨夜本公子也想喊你们吃宵夜,但是你们不在房里,昨晚你们去哪儿了?做了些什么?”但万一他们下午才回来呢,玉袖摇了摇头,觉得不够妥当,八卦的味道委实浓了些。
在房门口走了两步,不知觉便推门而入,心中还在组织语言,难道要说请他们喝下午茶?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闲步踱到靠窗的桌案前,桌上的红烛冷冷地立在烛台上,旁处的茶壶杯倒扣,摆得方正,确实没人来过。
古老的枯朽窗棂半开,小风便吱吱呀呀地吟唱起古老的童谣。风灌进来时,玉袖伸手去关窗,一记微微的床幔摆动声响起,伴着的还有一个清冷的喉声:“是谁?”
玉袖顿了顿,慢慢回头,环顾了空无一人的房间,顿时手脚冰凉。如同她昨日所言,此段境况,便是戏本上常见的有鬼出没的段子。倘若那记清冷的声音只响了一遍,她只当自己看鬼话看得过多,以至于出现幻觉。但这声清冷的问句,却踏踏实实回彻了两番,她便莫能再熟视无睹。
她挪了挪脚,思觉一般这种时候,普通的姑娘普遍会被吓着,而她们身边皆会有个英勇的男子。维时,姑娘便能抹两把惹人怜爱的泪,扑到男孩子怀里,这出鬼话便成了一桩佳话。
但凤晞正上街购置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她只得令自己坚强,不然就忒丢脸了,谁教她不是个普通的姑娘呢。
想了想,便将胆一壮,紧着喉咙,将笑意放平道:“本公子端端站在这里,说话的仁兄却畏首畏尾藏得这样严密,委实没有诚意,你出来与我坦诚见一见何如?”
说到这里,玉袖想自己这番话说的甚委婉,也很合乎眼下的情势,对自己的钦佩又唰唰唰蹬上几层。
“你来床边就能见到我。”徒然响起的冷声顿时将方松了神经的玉袖紧绷起来,慢慢靠近床沿,红木的地板配合着未关紧的窗,吱呀声似鬼哭狼嚎飞沙走石。
她走到床边,看着碧蓝的床幔,手心沁出了汗,胸腔里催壮着本就没有多少斤两的勇气,一面暗示自己勇气皆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面闭上眼,颤巍巍地伸手,拎住一隅幔布,念了三遍佛祖,刷得掀开眼前的蓝色床幔。
玉袖皱着五官,心中砰砰直跳,想倘若是个厉鬼,倘若逃不出厉鬼的手掌心,便是死也要有个说法,起码看看厉鬼长什么样,真如评书说的面目可憎否。
要晓得她这个神仙万年来没踏入幽冥阴司一坎,最近的一次,也无非在鬼门口逛了逛,远远的只望见一棵大桃树,和一坎笔直的黑色铁门。此时若能见到真正的鬼,那也是在临死前长了见识。即便这死不是重于泰山,但也不轻于鸿毛,也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爹娘,对得起自己一颗上进的心罢。
但她等了会儿,却只有冷风扑面。玉袖慢慢眯开一条细缝,模糊中不见任何鬼或者有鬼的形迹。她揉揉眼,再眨了眨,确然没有一点儿鬼影子,正疑惑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便做了场极其细致有思想的鬼梦,那记冷冷的声线冰锥一样的刺来:“是你。”似乎在冷笑:“我以为在九州很难见到东皇的人。”
玉袖睖满眼望去,床头的木偶,似乎弯了眼角作笑的模样,一张逼肖的红唇未启,但声音确然由其而发。
她心中的冷意洪水般涌上来,比方才以为有厉鬼时,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人偶术这类诡异的术法,本是从妖道传出,乃是一种封印灵魂的术法,违背阴阳五行,生死伦常。这全因妖届不受管辖,不讲究道德阴骘的缘由,方衍生出许多伤人败德的秘术。然不讲究道德的秘术有许多,人偶术却是顶顶不道德的秘术。个中缘由,听闻若将魂魄封在他物之内,尚有解脱的一日,但若被封入人偶,便只有神形具灭的下场。
仅有半条胳膊高的她闲闲靠在床头,宛若真人那般的音色:“世间有甚多难料之事,我生前也算半个东皇人,而你却是地道的东皇翎雀。”她说这话的时候,不仅玉袖愣住,随之入门的凤晞也有所微愣,渐渐走近,不积半分惊讶,抬眼对着她笑:“这话怎么说?”
冷屋乍暖时,她的目光深邃,静静道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其中一二奇幻之处,玉袖还记得小时候也听娘亲当作宗古迹儿一样灌脑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是从东皇来的(一)
在九州仙修至七八注的神仙,皆能瞧出人的魂,分得出六界苍灵之别。但东皇之人确然与鬼没有区处,许多见识寒腹的仙者不晓得这份别样处,便会将他们误认。是以,鲜少有东皇人会往九州跑,倒是有甚多九州之人往东皇避难。
玉袖被扣上同乡之人的帽子时,着实有些难以置信。她活到眼下万把个年头的岁数,东皇的人事,她晓得的不多,见过的一个没有。傍今这么一见,便见了一只人偶。不晓得这算她运道好,还是点儿背了些。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眼前名为薛瑧的人偶,不是个善茬。
料得不错的是,她确然是一个干系到青珂命路的大麻烦。对于这个大麻烦,玉袖也曾恼过自己,为什么没在她戕害青珂之情将她手刃。倘若她死在自己手上,青珂同薛谨大约能平淡相守一辈子。但凤晞说天命如此,玉袖莫能晓得这个结局,也莫能更改这段无奈深情。
而今日,薛瑧同她说的,是她与胞弟薛谨之间的恩怨掌故。她之所以被禁锢在区区一只人偶身上,还要从上一辈的一段异地之情绵延开来。
世间的英雄有得意之时,也有落没之时。薛瑧姐弟的父亲便于落没逃难之际,不意闯入了东皇的仙界,生死难卜。所幸老天安总会在关键时刻安排美人相救。美人照拂了落没英雄几月后,日久生情便有了薛瑧姐弟。
但好事总是多磨的。英雄落没一时,也该东山再起。他回了自己的国家,将两岁大的薛瑧同两月身孕的妻子留在东皇。换做寻常的女子,大约会整日深锁颦愁,苦守一生。薛瑧的娘亲却不然,反是拾缀了包袱,拖着两岁的薛瑧,离别家乡千里寻夫。如此一去,便再也没能落叶归根。有一颗坚定的巾帼心的她,在他乡生下薛谨后的第五年,因经年寻不见夫君,又兼拉拔两小儿脱了稚雏,难免落下一些病根,换季时节益发利害。一来思君,二来病缠,便撒手人寰,徒留两个尚未能自立的孩童在世。
据薛瑧说,当时只是七岁孩童的她,却已面如美玉,目似点漆。
既美玉又点漆的她此时端出一粟沧海的形容,似煎熬了三月的夏紫薇花,加急着脚步只为赶上初秋的尘埃,在尚存美貌之际,一瞬灰败落拓。玉袖这样琢磨出她赴死的心,并不是创纂,其言可见。
薛瑧道:“父亲的事,亡母生前多是唠叨,望乞谅解。阿谨听了多少,我未可知。阿谨的脾气,我摸得也只有八分透。”说着,不觉自嘲,甚是无奈道:“我与阿谨住进一所贫村,食野果枯草,裹粗布麻衣。直至十二岁,阿谨愈发标志,将我这位姐姐远远撂了开,是以向来照拂我俩的邻家便起了歹心,打起他的念头来。但那一日我在外头刨着窝食,没在他身旁将他护住。我也万万没想到,邻家人照拂我们多年,即便是阿谨大约也想从心底想接受他们,但他们却要将他卖与勾栏,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失望。我赶回家后,便看见他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一刀便割断了对方的颈脉。他那双冰凉无光的眼神,一瞬间将我缚住。我明白阿谨这样的脾性,究竟是承了父亲,断断不容有人背叛的。我担惊受怕地猜想,他温良的皮相下藏着怎样一个阴鸷的性情,兴许他在心底里咬牙切齿,要将父亲恨上一辈子。”
玉袖听得略觉无趣,这样抛妻弃子,回头被儿女记恨上万万年的儿女债事,她听得不在少数。今日不过又隔了两块儿仙境通了婚,兼又薛谨这个人委实笑里藏刀了些,方添了些新闻。
她坐在凤晞身侧,略有些提不起精神头。好在他留了些空白,教她斜签着身子歪一歪,远远眺望天际。
望了两回,薛瑧方将她与薛谨的恩怨说了说。
这却是桩新奇事儿。
薛瑧说,薛谨因犯了死罪,惹上官司。当地的宪治老爷是尸位素餐的敛财昏官,若能筹钱可作疏通,将死罪改活。她初初探听这件信儿时,为身无分文一筹莫展,恰闻当地一家权贵择妾侍。虽是做妾,但嫁妆丰腴,郎君尚可,正房贤淑无所出。而对她来说,一能替薛谨脱罪,二能让姐弟俩富裕,三能脱离薛谨带与她压抑的心境,她自然莫有不愿的。
纳妾的官人见薛瑧张相出挑,性情老实,招了她,决定当日便礼成入房。薛瑧心知肚明妾室地位微薄,她并无所求。但正房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同她认姐妹,并送了她一副鸾凤嫁衣。当夜,她能凤冠霞披拜堂,心里有些甜蜜。
可薛谨却毁了一切。
婚夜变丧夜。她无力坐在闭息已久官人身旁,抬头看着自丛棘中逃出的薛谨,拿着长刀诘问她:“娘亲已经不要我了,姐姐,连你也不要我了?”她说此这桩惨寰的往事,声音亦跟着发抖。
剧情到此,玉袖心中一震,竟是薛谨将自己未来姐夫了结了?并且连坐了?按薛瑧方才道的掌故,她猜想薛谨怎么也有个恋姐或者恋母情结在里头。
回头看看薛瑧,那双点漆,竟没有恨意,储蓄了满满的悲凉,她犹在替姐弟俩的感情定位时,薛瑧却道:“我擅自结缡成礼,没有告知阿谨,让他生出被抛弃叛离的错觉,是我错。害了那家几十口人,也是我的错。”再看着玉袖,笑出了声:“你这样惊讶做什么,是他做的,他说的从不杀人,只是定于那些与他没有瓜葛的人罢了。”
这个理论却甚没道理。了结那些得罪你的人,便用不得杀字了么?显见薛谨的脑子很有些问题,薛瑧的脑子也那么一点问题。倘若青珂与他在傍一处乖乖,会不会也染上什么不得了的毛病。
思考到这里突然有些担心,薛瑧却将她的后事道了道。
薛瑧十七岁亭亭如莲的年纪,便轻生火海,她认为自己不能将此事撕罗,既对夫婿家心生愧意,也对身为长姐,却不能矫正薛谨扭曲的心有悔恨。一时急火攻心,一把火将自己与未婚人阖门烧了个精光。
宪治里的老爷既寻不见要紧的尸亲,左近又没个见证,录了几堂,并做了个过场子的提证质询,便开恩将人放了。这宗案牍,便被定义为意外失火草草了率。
掌故里的是非黑白,玉袖没甚兴趣分个清清楚楚,左右定了案放了人,如今薛谨好好站在跟前,便算作一个结局。但是,薛瑧能在这里与她道出这样一段曲折离奇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