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她思索,薛谨退了几步道:“我不若取几缕逝者的幽魂罢了,杀人这种伤天败德的事,端端是我不愿做的。今天为你了,破了个列。是以你方才说的,是不是弄错了,还是——”加深了笑意,继续道:“你被人利用,来杀我?”
青珂有一瞬的凝滞,又立即反驳:“你若没有做这种事,怎会有雠家想要利用我来杀你?”
他点了点头,道:“话说的没错,但,凡事皆有例外。”突然顽笑道:“说不定那人是个神经病。”
薛谨说话的口吻前后反差之大,令青珂甚至是玉袖,讶然得很。玉袖拖着将落未落的下颌,睖睁着眼瞧见青珂将一双颦眉皱得分外有韵致,甚感神君的消化承受力着实强大。
薛谨进一步道:“我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你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凶手确凿是我,我们便打个赌。”他从怀里取出方才玉袖把玩的木偶,置于青珂的手心,看向她的眉眼清醇敦厚,干净得犹如他身上被浸湿后又被晒干青衫,配着寂静的镜湖,倒映着暖暖的红光。
他一双纤细的柳眉采了月华似的弯了弯,手指着木偶左胸的道:“这里注了我的心力,若毁了,我也活不了,我将它交予你,以表我的诚心。”
她捧着逼肖的木偶,怔怔充愣,眼前好看的少年委实诚恳得很,累得她甚至旁处几位滞留窃听的几颗善心双双蠢蠢一动。
这番真真心的剖白,必然也要拿一颗真真的心应一应。
冰冷的风吹散了一隅霞云,青珂收起藏于袖口中的短剑,果然那番蠢蠢一动不是白动的。她红着脸,捧着木偶,微微点头。
不知是夕阳渲染了薛谨发红的眼,还是其中飞舞了两只火蝴蝶,他的眼光炙热,望着她似乎烧了起来。抬手抽掉她袖中的短剑:“你是个好姑娘,应该被人疼爱,而不是拿着这种钝物。”甩手,任由它在半空中化出一道蓝色的幽火光,随即咚得一声,沉入湖底。
斜阳将两人的影拉长,在湖面上隐隐绰绰,像是难分难舍地一次次拥抱。玉袖被这样的迅猛的感情冲晕了头,完全掌握不到这份情的纲领。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收了人家的礼,便跟人家跑了,即使是她,也做不到将弑亲之雠顷刻化为浓烈炽爱。她一颗磨了三万年的仙心,却看不清红尘里头的情,她觉得分外丢脸,分外坍台。
再想想此前见到的陈主,沉着稳重,本以为天性使然,今日一见青梅小伙的他,顿时感触良多。帝王之路,也是一次次被人逼出来,一次次在反复的背叛与绝望之中,踏着累骨开出的白莲花,登上由成灰的万骨堆砌的帝座。
她摇摇头,唏嘘薛谨这一世的命盘十分曲折,十分幸酸啊。给你谱命盘的家伙也十分缺德,十分欠揍啊。
之后的事,在玉袖一次次的暗示之下,薛谨真真不容易地察觉,他们与他竟是往同一方向旅行,又肩负了凤晞两次的搭救之恩,便愉快的与他们同行。而方才,最后一班上眼见过杀手戏码的船客纷纷表现出无比的惊吓,在看完热闹后,又纷纷觉得这伙人不大安全。船夫全力驶船奋离,务求将他们抛于千里之外,再难登上船戕害其他船客,以至于玉袖朝海岸线眺望,只见一枚黑星追日,便再也见不着旁的什么了。
如此一来,他们经一番筹议与商洽,几人决定,徒足跋涉千山
出了青要山便是冬雪肆扬,天地灰茫茫连成一片。远目而望,雪山连绵逶迤,望不尽天涯路。
玉袖亦没闹明白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主要还是跟着剧情走。果然没猜错的是,薛谨要去不咸山。但凡有些神巫能力的人大约都隐觉鬼犰的蛰伏不安,导致空气里弥漫的危险因子急剧增多,掐算一下不难推出根源地是不咸山的印珈湖。
按薛谨的说法,他取死人的魂魄提炼些妖物,端属个人兴趣。他觉得届时鬼犰祸乱,必将四海八荒弄得乌烟瘴气,一死死上几百号苍黔,便能教他捞个便宜,收敛几百号人的魂魄,炼出些他自己也莫能预料的了不得的家伙。
虽然他以为恁般做法是帮衬了幽冥阴司,省了平日里许多勾魂的活计。但这样自以为的帮衬,人家却不领他这份情,等他死后受的罚定不会少。
玉袖并没有与他做番警言,主要是行不至百,已冻得嘴唇发紫,便将方才思量的给忘了,脑中除却几轮番空城雪战计,便再莫能想旁的。
薛谨将身上的裘毛大衣转予了青珂,可见英雄都是怜香惜玉的。
凤晞则施舍了一件薄薄无甚用场的衣衫给她,他依旧了无冷意。玉袖心疑道,他是不是会天罡法罩这门高深的仙法,而不告诉自己,偷偷着使。可转念一想,实是她多虑,天罡法罩乃上乘仙法,没修个万儿八千年的仙,将口诀簿子丢面前也不会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叹:“唔,你的身体是什么做的,一面很是耐热,一面又很是抵寒。”话一出,她又真心真意地想捅死自己。
凤晞盯着她揶揄笑道:“我的身体是什么做的,你不是挺清楚的,要不要晚上验证一下?”
她干干笑了两下:“不需要,不需要。”
冻了几里路,远处有家小茶肆在外搭了个遮风挡雪的棚。玉袖裹着衣裳乘风踏云般提裙冲入,俟三人进了门,她已然抱着一个汤婆子取暖。
薛谨哈了一口气道:“外头飞雪絮絮的模样,怕天气过会子益发遭了。”
玉袖表示同意,路程长得很,一直单薄着终归不大好,即便神仙也会病的,一路落下病根实在受罪。她琢磨几轮,决意替自己同凤晞变出几套冬天换洗的棉袄来。
她编了个幌子,溜到棚外,四下无人处,念出两套厚厚的绒衣。
对于两套绒衣,薛谨将惊讶写满骄容,看着那两套凭空冒出来的绒衣道:“玉公子,这却是打哪儿来的?”
这声玉公子是在唤玉袖,她此前令缙文替她变个男身,方便做一些拆桥横杠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咸山之巅(四)
玉袖一面穿着绒衣,一面突然想到这句话乃是个好契机。倘若她旁漏些隐晦的提示,便能令他们生出些疑惑。倘若这些疑点被提出来,他们便会可疑她的身份子,继而疏离自己。那顶多也算是她没有成功打散鸳鸯,其他罪过便不能套她头上。兴许成全了他们,也洗刷了缙文的一笔孽帐。
顿时她无比钦佩自己高人一等的智慧。
玉袖整着领子,高深道:“是本少变出来的。”说着伸了伸脖颈,抬了抬下颌,像个甫将蹒跚的孩子,自豪地朝旁人索取赞扬。
凤晞珉完一口茶,淡淡道:“她”一个单音节后,眉头微微缩进,半晌沉声道:“我师弟爱做梦。”这声师弟唤的也是玉袖,用玉袖的话解释是——师兄弟比较友爱
青珂插问道:“做梦能变出衣服?”
玉袖咽了咽口水,她暗示得这样明显,倘若青珂不发现,那只能说明青龙一族的普遍都是低能。
她指了指衣服:“诚然。”
薛谨笑了笑:“玉公子真会开玩笑。”
玉袖拂额道:“兴许本少是位落了凡的上仙,也未可知。”
凤晞瞥了她一眼,刺了她一句:“倒像只咬人的野猫。”
玉袖火气猛炽,准备要给凤晞一脚,令他的记性好好长一长不敢拿腔作调地刺她,便逮着一只脚使出吃奶的力气踩了踩。
薛谨猛地将一口茶喷到凤晞胸口上,浸湿了一片。
见他乍青乍黑了脸,玉袖默默收回来脚。
咳,踩得过火了。
三双眼睛依旧溜来溜去,大多往玉袖身上溜,她只哽了一瞬,立时提起诚恳夹带教导的口吻对凤晞道:“师兄你怎么这么没风度啊,瞧薛谨比你俊俏,你便踩人家啊,遭报应了罢。”
凤晞扬眉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玉袖停了停,觉得身体有些热,脑子也有些热。青珂呆呆地看着薛谨揉脚好一会儿,玉袖才转过来道:“风度什么的不重要的,你莫在意,莫在意。”
凤晞撑着头看她,好看的丹凤眼眯了眯,像是一潭盈满弯月的镜湖,“你是说他比较好看,你喜欢长得比较好看的?”
“啊?”玉袖呆滞片刻,方察觉他先前那句话的点,乃是在后半句,急忙接上:“唔,却也不是,外表什么如同金钱乃是身外之物。”嘿嘿了两声:“嗯,身外之物。”
凤晞甚满意地点头:“那我们再将风度这个问题谈一谈,你是说我没有风度?既然没有风度是不是指可以随便对你做什么,嗯?”睫毛上端的那轮弯眉挑的婀娜多姿,并且渐渐放大。玉袖眼皮象征性地一跳,捂着眼皮腾地跳远,摆手道:“不不不,是本少忒没风度,忒没风度了。”
婀娜多姿地眉毛继续靠近,进一步千姿百态起来:“哦,那你可以随便对我做什么,我不介意。”
玉袖在心里暗暗叫了两声苦。诚然你不介意,她也不介意,但过分的不介意,便会酝酿出难以预料的祸端,比如有个宝宝之类的。
但她还没有这方面的心里准备,也没经验,想象中是个很麻烦很痛苦的活计。且介她心头还扎个根诛仙的梗,因此便不能不介意了。
她作出苦恼的模样,看着远处穷山万里,天边飞舞的雪絮缠绕着绘着一副千奇百怪的雪景,指着远方隐约能见到冬鸟划过天际留下的白烟,装做很有几分感概道:“再痛苦的环境,动物总是本能寻求生存之道。是以我们也莫能落后,休息够了便做紧上路罢。”说完,像兔子一样撒开腿便跑,将身后的绵绵轻笑,丢入霜色暗雪。
玉袖跑着跑着惊觉将主角跟丢了,正住了脚,琢磨着倘若缙文晓得了,会不会乱棍将她打死时,不晓得凤晞何时气定神闲地在身后转了一圈,看着她似钻研着一本晦涩难懂的古书,而后恍然惊悟书中的玄奥,笑了笑道:“你旁的优点找不大出,溜边的速度倒可圈可点。但既然晓得会将人跟丢,跑这么快做什么。”
她窝火道:“谁晓得。”突然打住,挠了挠脑瓜,佯装懊悔的神色,将窝着的火压了压道:“不意将这桩事忘了,但我以为此番不是探讨我跑不跑得快的时候,丢了人如何办?”
他斜眼瞟了瞟身后的一片白雪,没所谓道:“我以为他们两人的识路本事,该比你强,左右莫能将我们跟丢。”再指了指前方:“不远处该有一下处落脚。”
她讶了讶道:“有下处落脚。”再分出神思,拨开雪烟深深一望,果真藏了一层朦朦烛光。有这么个落脚处,她却不晓得?却让一个凡人晓得这么个落脚处,一个凡人怎么能比神仙愈料事如神?
她悲愤之情丛生,懊恼地朝旁挪了两步。
却被凤晞拖着朝前迈,音似隐忍的笑语传来:“不咸山是国界要地,我关注得多了些罢了。况且我们行了许多路,左右算算,也该有一处驿站之类落脚。”
终归是她自恼情绪使然,她的心上人恁般有本事,该是笑得合不拢嘴方是。但她窝着三千丈无明业火,并不是恼他的意思,只不若觉得自己忒没本事,配不上凤晞恁般优秀的人。即便他是个凡人。她的恼火,全然是恼自己不长进而已。
凤晞料得十分精准,薛谨同青珂的识路本领甚好。日落前大家相聚,抵达下处作息。因往来路人实在多,客栈老板匀来匀去也就腾出了两间屋与他们打个尖儿。
玉袖一面将一块油锃锃的排骨送进口中,一面思虑着分房之事。照理说她该同青珂住一间,但奈何她此番是个男儿身,青珂明明白白是个女儿身,她怎能开口要同她处一屋,摆着她要吃人家豆腐,占人家便宜。旁人看来便觉得她是一脑油水的混账,这就忒折她面了,也忒折她老爹面了,将轩辕丘一干大大小小的面都折了。
将最后一块排骨送至嘴边,执筷的手被拉住,玉袖满是油水的脑瓜突然一片澄明:是哪个混账没眼色的家伙,敢拦她吃肉?
嗯,敢这样做的混账,该是个有胆色有魄力的混账,将他收了替家园子看门也不错。遂低眉去审视这位有胆色有魄力的混账,却只见肌理分明,骨骼修长的玉手,冷冷地贴在她的手腕上。
她呆滞片刻,嘴角似乎被冷冷的腹指来回抹了两下,凤晞富有磁力的声带振动:“你恁样马虎,终究不能叫我省心。”擦完又添了一句:“罢了,我也不想对你省心。”言语中似乎涂了蜂蜜色。
同堂的凡人皆将手里的碗箸停下,数十道雪亮的光束将他们望进眼底,继而便听得几声暗暗嗟叹:“世间竟有人能打破陈规,连断袖都断得如此光明正大,实属断袖们的楷模。”
她一屁股从凳子上跌落,悲愤地咬牙,断你个头啊断。再慢吞吞爬起来,悲愤地继续啃排骨。
玉袖将断袖这个名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