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树上打了花骨苞儿的嫩蕊,擦过他凌乱的发,空洞的眼神,沉静的步伐,在漫天雪白的纸絮中,走向厅中那个能将心扎出血来的‘奠’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还似无情(三)
奴仆们让开条道儿,好令他顺顺利利到达慕蝶的身边。
他颤着手抚上棺椁,俯身厮磨棺内毫无血色的脸庞,跪倒在棺旁,下颌抵着棺椁,眼眸柔得似要流出水来,轻轻道:“蝶儿,我回来了。我说让你好好等我,你为甚么骗我呢。”自言自语,又自问自答,“是不是,因我骗你了,你也要骗我呢。”
他伸手想将慕蝶拉出来,可颤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突然颓废了一般,哽咽起来:“可我有甚么办法呢,叔婶将我视如己出,照拂了我二十年,他们去世时将韩甄托与我,为报这份恩情,我是想方设法也要救他的。甄弟的血症只有鲛人心血方能根治。我亦尝于东海守了无数个日夜,却没能捕到鲛鱼,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法子。但是慕蝶,我爱你,我怎么舍得要你的心。孩子可以再生,可你只有一个。”
原来他也晓得这个道理。
虬枝上,似乎有鸟低低的沉吟。薇央哭得更凶,水泡眼红彤彤,她膝行而来,伸手将韩钰送与慕蝶的海棠花簪递出。
韩钰从一片泣声恍惚中转回道:“她,还有说甚么。”
薇央开合了几回,因咽喉哽咽,复又吞回。
按凡间的几出红楼大戏,姑娘家到底会说一些大度的话,譬如她在修仙的几百年里,都不如凡世的几年快活,和他相爱的那年,她觉得下雨是喜极而泣,下雪是诗情画意,连生病喝药都甘甜如蜜;云云的感激之语。
可慕蝶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姑娘家,薇央说的一席话甚是合乎慕蝶的气性:“侯爷那样伤她,她只当尘劫难过,此后两不相欠。”尘劫难过,两不相欠。恁样简单的八个字,不愿再同他多废口舌,确然是慕蝶说得出的。
韩钰紧拽花簪,狠狠地盯着它,泛白的指关节咔嚓连连,仿佛在忍受它扎在心头的剧痛,最终抑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撒了一地的悲伤,倒映的眼泪也是血红的。
他猛地起身,攀住慕蝶的肩头,甚至能叫玉袖听到骨骼咯咯作响,他声嘶力竭:“慕蝶,你还欠我,欠我很多,或者我欠你,欠你很多。我说过会照顾你,你为甚么不等等我?”望着高大的棺椁,沙哑的嗓音,带去他最后一丝清明,“慕蝶,你怎么能不信,我爱你呢”
那日夜里,众人也不顾是否是个吉日,只怕慕蝶再不下葬,便要腐烂,尸毒是他们承不起的。大伙趁着韩钰昏迷之际,匆匆将她葬在绣山中。
而后半夜,慕恪便将她带出来。
慕蝶醒来时,身处茅斋内,床边趴着一年轻的小伙。她没有回家,因此事不好让许多人晓得,方能苟生一回。
小伙醒转时,见慕蝶明晃晃看着自己,吓得蹿起,磕到身后朽矣的八仙桌,霎红着脸,断断续续道:“姑娘,你,你醒了。”
他行状趣致,慕蝶笑弯了眼,问道:“是你救的我?”
他敛目点了点头,半晌,抬眼觑了觑她,向前挪了几步,探头问道:“姑娘,你真好看,你叫甚么名字。”顿了顿,觉得应当先报自己名字比较体统,便指了指自己:“连生。”
远山高耸入云,绣山满是花开不败的芍药,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大片芍药连绵,似天际的云朵集结伏在绣山休憩,身心分外舒朗惬意。
慕蝶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我叫慕蝶。”
韩钰自那后,大病不起,原因是他们的家族病史再次作祟。
韩甄的血症从娘胎出来就被诊出来,苦了半生,得机缘方好,没想韩钰的病症竟让它偷偷摸摸藏了多年,傍今悲从中来时方破壳而出。病来如山倒,整个府邸愁深似海。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慕蝶才能治好他,可世间只得一个慕蝶,那样温婉又专情的女子被他逼死,要去哪里再寻一个一模一样的慕蝶来。
世人总以为,时间能和颜悦色地抚平伤痕,但这种说法,是基于有人开导的情况下。倘若没有人愿做旁人生命里的那颗启明星,受了情伤的人,普遍会开始胡思乱想。而这类普遍的人中,小部分人能从另一个境界,悟出人生哲理,从而成为一名流芳百世哲学家和思想家。而大多人则会从另一个境界,悟出些歪理,从而被认定为危险份子。譬如韩钰觉得,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早些去陪慕蝶。
玉袖觉得这句话实是舛讹百出。照他这样说,人生出来又是为了甚么,再换句话说,早晓得要死,何必投胎。人生本是一条驶向死亡的马车,终点如何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条路上,我们学会了甚么,努力过甚么,付出过甚么,得到了甚么,才不枉虚掷一生。
但韩钰显然将自己拘于“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里,莫能自拔,是以他十分长进地打算去挖坟。
时隔一月,尸首早已腐化。倘若他要同穴,届时不是病死,而是被臭死,换了玉袖,她才不肯。可韩钰此时脑袋进水,锈得很。到夜里,他摸到慕蝶的墓碑,跪在碑前许久。
天有不测风云,春雨稀稀落落洒下来,如同碎了一片的心湖。残破的半月勉强挂在上空,与他做伴。夜莺寂寥的咕咕,像是悲鸣失去伴侣后的哀歌。天上的一颗明星,突然炸开,落成数万道流星雨,划过颓唐的脸庞。韩钰想,是否慕蝶也在催促他赶快去陪她。
这样想着,那场流星雨似乎炸开了他的灵台,猛然扑上去挖土。新泥在这场伤春的沥雨中,格外松软,轻而易举地塞满韩钰剔透的指甲,将它们染上沉重的黑褐色。温软从指缝流过,就如抚摸着慕蝶轻盈的发丝,韩钰很愉悦,他觉得马上能见到她了。
但可想而知,他没能见到慕蝶。
慕蝶金蝉脱壳的事,败露了。
韩钰废了一番思量,觉得慕蝶活着的可能性最大。这一念想蹦出脑瓜儿后,先前一张忧愁的脸徒然增了几分阳光。他决定便是散金撒银,也要掘地三尺,将人寻出。他一面病着,一面要寻她;一边想见见她,一边不想累掯她。矛盾十日后,散罗的探子回报,寻到慕蝶了。
韩钰觉得煞费了许多人力物力,不若是想再见一见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倘若不好,他大约会将她捆回去照拂。倘若她过得很好,不愿同他回去他没想过自己会端出何种姿态来俯就。
抱着恁样的心思来到绣山茅斋时,时机却忒不凑巧。
朽木稻草,因着了红布,平添几分喜色。简陋的屋斋中,两根红烛灼得韩钰的眼一发的疼。方正的囍字竟比当初与他成亲时的,更加令他窒息。今夜是慕蝶与连生的吉日,可以说报救命之恩,也可以说她想要个安稳的家。
慕蝶一脸淡淡的妆容,不比初夜的逊色。粗窳红布,不比繁华绸缎,但她穿着,很淡雅,很贴身。
韩钰愣在门口,看着这样的她,心中五味陈杂。
连生喜气洋洋地出来,眉喜眼乐,朝气蓬勃。看到韩钰,他并没觉得不妥,只是伸手做邀:“你是慕蝶的亲友么,今日我同她成亲,你来吃一口酒么。”
他与慕蝶对望间,仿佛化为两尊塑像,静静等着时光的流逝,一霎那便是永恒。韩钰伸手捂住苍白的薄唇,止住郁结于胸的心血,状似不经意的擦了擦嘴角,向连生笑道:“我是慕蝶,最亲的人。”
他踏进陋斋,芍药在脚边盛开,就如足下生莲般,将自己送到她的身边。
红烛灼灼,映出一双深沉的海眸。他从纹了柳絮的衣袖中,取出那支海棠花贊,插入慕蝶的发丝,淡淡笑道:“蝶儿,你嫁给他,我很高兴。”这些话,原本是讲与自己的,而今却要转予别人:“此后,你是他的妻,他会好好照顾你,会让你幸福。”
他会好好照顾你,不能再是我。
他会让你幸福的,不能再是我。
慕蝶静静望着他,又望向门口发迷糊的连生,淡淡道:“谢谢。”
他道,再见。
她道,再见。
自那后,韩钰真正的一病不起,缠绵床榻,眼看时光点滴流逝,每天夹紧尾巴,将一日当成千百万儿日的过着。韩甄不忍看着兄长的生命,于伤心中流过,便明察暗访许多颇有名声的郎中,皆同他表达一个信息,便是将后事准备准备。直待察访至十九位,他已然觉得无力。
韩甄曾动过捉慕蝶的念头,但一来她颇有些身手,即便右手不大活络,终究还有左手。鲛人的脑瓜聪慧,左手使剑于慕蝶来说,大约如同上桌的一盘小菜。
二来,韩甄到底有几分良心。韩家欠慕蝶忒多,他的命亦是妨害了他的小侄女与慕蝶的心血换来的。他若没良心到加害救命恩人,身上负着的命债且休说,倘或教韩钰晓得了,怕即使他的病好了,也无颜生活于世。
于是,韩甄将此事作罢,只日日陪着兄长,将流年默数,直至韩钰大限抢至。
那天星辉光耀,银河璀璨,月满如盘。桃花满枝,霎一摇曳,芳香馥郁。韩钰循着微微桃花香,恍惚一睁见,竟是慕蝶的面容。他觉得老天待他十分厚道,在生命的最后,让他梦到心里的人。
梦里是姣姣明月,月色下,摞了满地的桃花。他同慕蝶在院里乘凉。夜空闪亮的曜星,如同慕蝶灵动的双眸,他痴迷地看着,戚然咳了两咳,白若霜雪的薄唇掀动:“我真想看看明日的太阳。”
梦中的她在月色下,静静地展露一个微笑,恰若那抹朝阳。
他看着身边的朝阳,沉沉睡去后,耳际是慕蝶朦胧而深情的咏吟:“沧月孤寒盼日怜,不知伊始梦相牵。前尘似水浮枯叶,往事如烟忘誓言。碧海滔滔鲛泣泪,桑田脉脉日生烟。痴心一片求蝶恋,生死离别尽是缘。前世妾已负君意,今生定不忘情殇。阿钰,我愿流尽一生血泪,与你骨肉相依。”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还似无情(四)
玉袖从掌故中抽身,莫能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份恨,令慕蝶毫无留恋地离去;又是怎样的一份爱,令她心甘情愿地回来。
她默默地念着韵调,怎么念怎么不对。拿手肘顶了顶凤晞,全然将方才他惹自己的话忘掉:“后一句与那首诗无关罢,不押韵的呀。”
凤晞淡淡应了一声“嗯”,又道:“情之所至,有时不必拘束这么多,无需介怀。”
她皱着眉问:“那最后那句是甚么意思?”见他摇头,便将希望寄托在绿灵身上,他却一同摇头,表示大约是慕蝶前世的记忆尚存,想起来了。
东海鲛人大抵上和神仙相差无几,倘若三魂七魄尚存,便去往生海走轮回。记忆暂且封锁一段时间,往后随着时机渐契,方忆起前尘。
凤晞轻轻一咳,提醒道:“大约要收尾了。”
她朝外头觑了觑,天已大亮,黑夜无处可躲,便被阳光融化。她赶紧回到剧中,凡事得有头便得有尾。
经年岁月恒古绵绵不可赘述。
韩钰百无聊赖地歪在院子里头,晒得愈来愈霉。
自打做了则美梦后,身子慢慢好起来。韩府上下乐呵一片,他却哀愁满面。他每日形同傀儡地睁眼,却不见温柔清雅的容颜,依稀能感受到身旁的温度,并有芙蓉花枕陷下去的程度。顺滑的发丝依旧轻拂着脸庞,有些许瘙痒,伸手去抓,却着了个空。眼中山水涂抹,顷刻湿了一片。
府邸里但凡有点眼力,且有点脑力,更有点逻辑能力的都晓得,韩钰相思成疾。
初初几日,他整日将自己拘于寝房,足不出户。韩甄上吊了一回,将他吊了出来,去一去病菌霉菌各类的菌。没承想这些菌去了,替换来的却是另一种不得了的菌,相思菌。
韩甄总不能将一百零八般找死的法子统统搬出来,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总以为事态有转好的那日,谁知怎么盼都盼不出个头。
韩钰唤掌勺的师父将慕蝶喜爱的菜色一如既往地布,青粥寡菜,杏糕花酿,白玉豆腐,翡翠虾饺一个不能少。韩甄咬牙忍过了头几日,却忍不下将它们吃上十天半月,他寻思着,要找个人做番劝慰,是以他找了如今孤身一人的连生。
连生来的时候,抱着一张松骨琴。
暖洋洋的日头下,韩钰倚在慕蝶曾经的海棠榻上,浅浅伏息。身旁的海棠案上,是一杯杏花酿酒,暖暖回着杏香。他欺自己以为有了这些,便仿若她从未离去过。
连生是个粗鄙之人,不懂得多数文雅儒士谈心前,必先小酌一杯,从诗律起兴,以景作比,再赋情怀的路子。他抚了抚琴,将它搁在案上,娓娓道出:“那夜,慕蝶未与我成亲。她突然起了烧,我手忙脚乱地要去请郎中,她却说,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