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见得慕蝶和方才的动静,脸色已经青白了大半。慕蝶将风筝递到他跟前,尽了柔音道:“风筝是你的么?”
小公子已到她半腰子高,涨红清秀的脸低了脑袋,倒像矮到膝盖前的孩子。大约因他腼腆过了头,慕蝶蔼心拉过他的手,将风筝塞他手里,却被他卯足了劲儿要挣脱。
甚不大巧,脚边便是一韦未结冰的荷塘。
慕蝶虽眼疾手快,但受病魔的缠榻,到底身手生疏了些,听得韩钰万里迢迢的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喊便失了手。耳边猛然扑通一声,小公子人才得很,掉入寒冰刺骨的冬水里头,连腾都不腾一下。老奴在一旁喊得泪眼巴交。慕蝶呆挣倏尔时,韩钰便从另一头跳了下去。怀里委屈地叫着:“哥哥,我冷。”
她脑中轰了一轰,她从来不晓得韩钰还有位胞弟。而他将他的胞弟护得很好,当宝贝一样的好,比她,还要好。
她上前几步,想要看看她的小叔子,和蔼声线道:“只是掉下去一会儿,没大碍的。我从前习武,我爹都让我在寒池子里泡着的,也没怎样。”
韩钰似压着愤怒,冰冰凉的眼底冒出一撮刺辣辣的火:“那是你,不是阿甄!”
阿甄。她低了眼眸,她才知道,他叫韩甄。
她压了压心里酸苦道:“但,但不是我推的,他是不小心”后头的话,却被韩钰那双寒彻锥心的眸光一刺,将舌尖上的话打入地牢。
他怒爬峨冠道:“阿甄不小心自己摔下去的?若不是你纠缠,便没有这样的不小心。阿甄只是个小孩子,没这样的心计引你害他。况且他近来身子将好,走几步也要喘一喘,他是不要命了么,慕蝶?”
玉袖看着慕蝶的脸色寸寸颓白,恍然想了想,那身子甫好、走几步也要喘一喘的,呃,小孩儿,方才似乎是跑过去的罢,似乎也没有狠狠地喘气罢。连哮喘这种疑难杂症都不需要跑几步就喘罢,这位走几步也要喘一喘的公子是要有多娇贵啊。
她看着他这样护着韩甄,仿佛蚌贝含着口里的独一无二的明珠。
忽然一阵雷鸣划过苍天,慕蝶大骇后退一步,被伶俐的薇央扶住,“小姐?”
一口鲜血直逼红唇,她紧紧抿住,音若游丝,像是说给自己听:“你为甚么不信我。”
他却未留意,只抱着他的明珠离去。
离开前仿佛说了句:“以后别再靠近他,慕蝶。”
往后,府里头的仆人丫鬟都晓得,韩钰冷了这位新奶奶很久。他们也各自分了两派。一派觉得慕蝶可怜,便只能在一旁垂手候立着看她可怜。另一派觉得韩钰纳妾之举及即在眉头,便对这位冷院子里头的韩大奶奶很不厚道。
纳妾倒还能说明韩钰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慕蝶多少还有个盼望。就怕他不纳妾,咳,这也可以用种族相同才能相爱的原理来解释,譬如说男人是一个种族,女人是一个种族。跨越种族相爱的,往往都是会相虐的。
好在慕蝶有个慕家仗腰子,她翻手查了查韩钰的胞弟,资料很是少,却也不是没有。大抵可以作如下解释,晓得这桩事的人,不是失踪,便业已去世。唔,用这种手段遮人口舌的人才,段数虽高,却委实没良心。而韩钰端端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才。
慕蝶手上的资料,大约是说二十多年前韩家只有一个孩子,韩公子天生孱弱,夫妇散金拨银地将人养得端方,却依然脱不出魔症。老天拔地的夫妇俩委实愁得很,恁样愁了几年后,两人从亲戚家带来一个模样周正又聪颖善良的孩子。他们便将这个孩子当亲骨肉一样疼,这个孩子便将那位娇贵的公子当亲弟弟一样疼,半点不叫他受委屈。倘若谁欺了他娇贵的弟弟,他会委婉地喊上你爹娘并座上一席高堂,以及座下一干儿孙,委婉地请大家一道去见幽冥阴司的酆都鬼帝。
慕蝶便是要去见酆都帝的人之一,却可以理解为韩钰念着夫妻的恩情,便手下留了情。
慕蝶晓得这桩隐秘之后,态度犹如一张糙纸,一夜间化成一张宣纸。相对来讲,柔和太多。她尝试着亲近湘韩院的一干人,奈何几个丫鬟见了她一张凉凉的面容,于十丈路外便撒腿跑了。有些事,她不懂如何俯就,但确确不是她做的,凭他如何总是要解释的。可韩钰确然是替卫国掌国库的好手,不拘黄白账子,还是心里头的算盘,都拨得很好。捏准了慕蝶的气性,偏不想见她。即便见了她,也是冰冰凉地瞟一眼,毫不留情地将身后的一大片雪白留给她。
慕蝶看着他冰冷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苍凉一片。身为铁血之女,奈何不懂瓦凉瓦凉的心,要如何用眼泪温暖。只是夜夜不能安寝时,那张喜榻上她还记得她爱的人对她说:“你嫁给我,我很高兴。”“不拘如何,你是我的妻子,我会护你一辈子。”
这些情话,终究是风月里头的虚话。韩钰如同世上许许多多男子一般,没能将誓言变成一辈子的诺言。她等了几百年,也终究等来一个平凡的男子。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所谓爱情,就是要为对方多想一想,揣怀着恁样无私的情感,她觉得也没甚么不好。
是以她私心护着他,有些个对他不好的传言,她便也不许。
那些妨害韩钰的传言,便是顺着韩甄身体大好,出门的频率加大这根竿子往上爬的。
百姓在晓得韩甄此人,却不晓得其身份之下纷纷揣测,揣测着韩府那座金灿灿的屋里,藏了位娇滴滴的公子。大家不免于市井之间拿它当个趣道来讲:缘来公子钰不若是个迎新嫌旧,爱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公侯子弟。初初那段所谓的生死之情,也不过是博得美人归前,做个矫饰,打打花胡俏罢了,俟到了手,腻歪几日便觉没趣了。此乃九州众男子的劣根。
恁样的劣根放旁人身上倒还好,放韩钰身上是断乎使不得的。试想你想找一个人替你管账,你必然是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替你管账。倘若他前头相与你一副老实样,转个身变脱了老实的一层皮,你自然不能再叫他管账的了。
虽说娶小老婆这样的事乃是人家的家事,从此道上也委实瞧不出一个人老实与否。但在卫国,优伶的气象并不风靡。有些勾栏院能暗搓搓和地下钱庄共同生存的,乃是身后有仗腰子的人替他们撑着。明目张胆养几只兔官儿,就连卫王也没恁样大的本事。如此,韩钰这宗混事一径相传,必然是要牵动官位爵名的。
慕蝶为了他的名望,自是不能叫子虚乌有的唚语叨登钻饥荒,定要劳心撕罗撕罗,有个开交才是正经。
她动了慕家的势力,在街上扰了韩甄几番,便将他吓回府里头再不敢出门。她私底下以为,这便算是替韩钰着想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直待那一日,池塘忽然结了一层薄冰,冬日的阳光一发的作冷。可能是慕蝶觉得这样可以自虐,便带着薇央跑来下雪天的亭子里,再凉一凉手。
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争如不见(五)
天似搓绵扯絮一般,银花浪雪间,一径芦苇带蜿蜒处,是一双锦蓝色的云头靴。慕蝶坐在长亭里的石凳上,手上的书卷翻了一页,分出半点眼神看了一眼,道:“我记得小叔病重,这个时辰,你应该在湘韩院。”
真是庆幸慕蝶没有抬头,玉袖看见韩钰那双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眼神,都蓦然替她不值。一个丈夫再如何恨自己的妻子,也不该这样对她,教看官的心也透凉透凉。
韩钰一番严厉的诘问从头顶滚下:“慕蝶,我说过不要招惹阿甄,你这样针对他害他重病是想如何?”
慕蝶停了停手,幽幽抬起眼眸,看见他的神情后,意料之外地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感到委屈的样子。她一如既往地冰冷着,仿若一切在五指山之中的深邃:“我没想怎样,只是小叔既然身子不好,便不该往外跑,害你丢脸也罢了,我慕家丢不起这张脸。”
明明是替丈夫着想的一派作为,从她口里说出,忒伤人,忒冷硬。其实,她可以更加柔和地将一番好意同韩钰表一表,但天生傲骨的鲛人,鲜少懂得将一句话变得温柔。便也致使两人间的隔阂,愈来愈大,直至裂痕扩大,难以修补。
玉袖以为韩钰听得此言,必然会气冲云霄,不想他突然将表情柔软起来,缓和口吻道:“慕蝶,有些事我可以解释。你是我的妻子,他是我的兄弟。外头那些疯言疯语本不需要劳心,如今反添苦恼,又是何苦。”
她将翻书的手顿了顿,面含凄楚地反问道:“妻子如衣衫,兄弟如手足么?”
他霍然紧了紧眉头,目光如炬地将她望着,缓缓道:“你怎么恁样想,自然不是。”
她叹息道:“妻子同手足,本不犯冲,但是阿钰,我同韩甄在你这里,却成了芝麻绿豆,捡了一个,必然会丢另一个。你有没有想过,这杆秤子莫能放平的缘由是甚么?”
他却没正面回答,柔声道:“不拘怎样,也成不了你为难阿甄的缘由。”
她将书卷作抛,莫可奈何的颜色从眉骨一路流下,像是被冬日的冰霜吸附,冻结上喉头:“说这么多,你还是认定我做的,既然认定了,你找我做甚么。纵使我解释许多,你心里不若认为是狡辩之词。且介,我差人刁蹬韩甄,你又能怎样。”
韩钰的脸色顿时变差,他还没作回答,外头的奴仆便冲撞进来,大意上是说某某某的婆子又欺压韩甄的人,某某某的丫鬟又将韩甄的饭菜弄混,某某某又背地里妄语诳言、挑三窝四说韩甄不是,韩甄的病又冒上去一层,云云。说着,一副狡猾的眼睛哧溜溜朝慕蝶身上转个不住。
外头的事确然她搀越了,但家里的许多花招,她却真真没有表过一次意。他们说的左右与她无关,设想嫁祸于她头上,端要看韩钰给不给这个机会。
但她显然估错了韩钰。
他冷笑道:“看来我方才说的一番话,便也是无益于尊耳了。在外既是罢了,成日家内不造,早晚猇声狺语。慕蝶,我原以为你不过是气头上,目今见来,终归是我眼拙罢了。你仗着慕家的势力,便以为我是那好捏的柿子,但这件事不算完。”
她丰心觉得韩钰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从前以为不过是护弟深切,手足情深,但他这样冤枉她,她也会难过和委屈的,他难道不能替自己想一想么。
这场冷冽的强风割过,芦苇一带又密麻起来,匝地的白盐衬着一朵寒冷的海棠花,孤寂地坐在亭子里。她感到脸上有雨水滑过,结成了两行孤零零的冰花。
韩钰说这件事没有完,却不晓得他如何个没完法。天空依然风和日丽,慕蝶本以为将会一直这样日丽下去,但潜藏的阴谋,终于还是在一月后莅临,便如久候的暴风雨,携着疾风骤雨汹涌而来,也如一根埋藏至深的导火线,星火间不容息地逼向弹源。那夜,凄风携着苦雨,将沧海顷刻化成了桑田。
午夜子时三刻,上了灯,梆子声早没了踪影。沉夜里火光熠熠,鼓声大作,慕家百余口人为一张凭空出现的信文获罪入狱。慕蝶一早收到消息赶回慕家,被暗跑出来的衷心老奴截住,说了一些她如今是公子钰的夫人,全族连坐便也连不到她,望其保重的字眼。
慕蝶被劝回来,她摘了身上的金银器具,去找韩钰。书房里打瞌睡的小厮没给她好脸色看,说是韩钰一月中就没回来几次。这点她心里晓得,她很关心他,是他不关心自己很久了。但是这样重要的一晚,她却希望他在家里,来这一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慕蝶明知韩钰不在,心里却依然存个念想,希望他在。玉袖想了想其中缘由,大致上分为两个原因。其一,倘若韩钰在家里,表示慕家这件事与他便没有多大干系,她能放心。其二,且不拘有干系否,韩钰是皇亲。倘若慕蝶托他与卫王讨个人情,不至于判慕恪死罪,迭配个边疆也比死强。
是以慕蝶日夜守在书房里,三天里头只吃了两口水。三天之后韩钰回来,见到她便直接开了大门,将真山显露:“我一月前说过,这件事没有完。我自以为凭你的聪颖,应该是懂得几分。”他穿着石青貂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你也晓得没了至亲会难过么?你差那些人伤害阿甄时,你有没有体谅过我呢。”
她只单薄了一件素衣,眉眼冷冽而清醇简单,未上红妆的面容比一般女子强了百倍不止。对着恁样美丽的姑娘,若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好好珍惜,却奈何韩钰为人不大正常,身世亦不正常,感情看起来更不大正常。
她缓缓道:“你说的那些伤害,我没有做过。我想即便是这样说你也不会相信,人心这种物事,顶顶受不得的便是拷问。韩钰,你说我没替你好好敁敠一番,但你扪心自问,你何尝替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