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的发髻垂了两丝绦,微微荡着,杏眼弹出,死死盯着那贩子,怒意顿生。却因慕蝶没搭理人家,她也只好把一腔怒火给憋下去。
慕蝶老僧入定般挑拣着折扇。清风乍起,柳香四溢,恰一肌理白皙,骨络修长的手伸了进来。她看完一把,放下,那玉手便会拾走,再看完一把,放下,又被拾走。
她不免有些生疑,抬眼略略瞥了一眼。蓝锻儒衫,怀中揣着她适才挑的扇子,发冠上横了支嵌了翡翠的金簪,荧光下浓眉修长,轻轻一弯,倜傥一笑,正是多日前有拾伞之缘的韩钰。
慕蝶默默看着他,似乎吃了个小惊。
小贩一见到风流倜傥的韩钰,将他去了一半的魂魄给转传回来,笑呵呵地对着他俩道:“这位姑娘同这位公子皆是好眼色,小铺的扇画虽则不是名家所作,也上得了台面,若姑娘公子瞧得上,小铺便与姑娘公子个折让。”
韩钰益发倜傥笑道:“那我手里这几把都要了罢,你替我装点装点,送到这位姑娘府上。”
这句话何其妙,既显得他爽快,留了个他觉得不错的印象,又讨得佳人居所。一箭双雕,盘算得委实好。
小贩乐哉乐哉地装点十来把折扇,心想这地头果然好,生意是一等一的好做,俊男靓女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诓。
一番装点毕,他欲问府邸处,眼见某人的盘算将行成功,不想中间落了一个堵石,被慕蝶捏断。她淡淡瞟了韩钰一眼,眉梢一微颤,淡笑道:“不劳费心,与了我家婢子便是。”
小贩子木木樗樗,手没抓稳,便被抢了去。小婢子把眼一横,低低嗤了他一声。
料想是今日风头不大顺,出师未捷,遭了闭门羹。韩钰并未有兴味索然失望之色,倒是不以为忤再复倜傥一笑,以昭大度。
但凡人总是越挫越勇,一般来说这种人分两种。一种譬如愚公,他的前路有一方恶山,介于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而他又非要走下去,此山便是心头大患,废寝忘食都要将这恶山连根拔起,这种人被誉为勇士。另一种譬如韩钰。凡世的酸诗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大多数人都晓得的理。姑娘越是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越要去搭一搭。姑娘越是冷着脸,他们就越是拿热屁股去贴一帖。倘若姑娘们搭理了他们,他们便觉得无比自豪,无比有成就感,这种人被称为无赖。而无赖之所以称之为无赖,是因则他们将无聊进行到了底。
慕蝶收了扇,并着婢子继续闲逛,只是后头多了条涂了强力胶水的尾巴。是以他俩便于饭楼,再度不期巧遇。
慕蝶挑拣了一张靠在墙旮旯的桌子,点了几样小菜并着一壶小伙计推的杏花酿。韩钰坐在她对桌,那张桌子就比较显眼了。
风从洛水吹来,迎面凉爽,他便神清气爽地端着酒杯,三步并两向对桌走去,欲要来个天涯何处不相逢的戏码时,却撞上个人。杯里的酒微微洒了些许,有几滴蛮不讲理地贴上衣衫上的柳叶绣纹。
韩钰抬头一瞧。锦缎荣华,身高八尺,体态丰腴,略有微醺。大约喝高了便不大认路,他不欲与此人多有纠缠,拂了拂洒到身前的酒渍,继续向前,却被拦住。
作者有话要说:
☆、追忆似水流年(三)
那位,唔,颇富态的公子,将手拦在他面前,那双迷离的眼,迷离地盯着他,盯出他一阵恶寒,推了推道:“这位公子,你将酒翻撒于我,我不同你计较,你这厢拦着我,是甚么意思?”
富态公子忽一涎笑,捉住他的手,顺带摸了几把:“这位小官长得真俏,不如随了本公子,本公子定好生待你。”话落,一张泛着口水渍的嘴,就要压上。
韩钰急齁齁挡住,颇嫌弃地扇了那公子一嘴巴子,怒道:“本少正常的很,岂受尔等鼠辈折辱。”说完他还踹了人家一脚,决不摧眉折腰的做派。
富态公子遭此恶待,焉能罢休,喊了身旁两家丁,架起韩钰就往楼外走。
他使出吃奶儿的力道却也挣不开,脚在空中瞪了数下,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端端被架到门槛前两寸,身后却飞掷出了两双竹筷,将那两个家丁生生定住。
韩钰这厢立刻抽回了手臂,跳开三尺。富态公子愠色,对着里头十多位食客瞎嚷嚷,略结巴道:“谁谁谁,谁干的,本公子要的人还从未得不到过!”
嗓门倒挺亮。
慕蝶将一口酒饮罢,施施然站起来,再施施然踱过来道:“你说的那个人,大概是我。”
韩钰双眼似涂了一层蜜,几步蹿到她跟前,道了声答。
慕蝶看了他眼,略略点首,眼底晕开笑意。
富态公子瞧见这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又瞧见这美女委实够美,便笑道:“小娘子也想跟着本公子罢,何必做这出戏引我注意,只要小娘子开口,本公子岂会不应。”说着,伸手走向俩人,将贪婪颜色表起。
慕蝶挑了眉,拎起那壶杏花酿,朝地上一扔,撩开裙摆,折起的海棠骤然绽放,瞪着锦绣繁花的步履,截住杏花酿,再复一踮一踢,酒壶朝富态公子的面上招呼过去。砰的一声,他昏然倒地,头上蓦地肿了一大脓包。
好俊的功夫。玉袖看着张了张嘴,心里赞了两声。缘以为鲛人在水里头比较矫健,不想踏上黄土坡,也老矫健的嘛。
神仙惊了一惊,韩钰自然也要做番惊讶之姿。他滑了滑喉,对着慕蝶灿灿一笑:“姑娘武艺非常,教在下眼前一亮,别作一眼。”
慕蝶从袖口中揣出一串金铢,扔在桌角上,携了小婢子就要离去。踏过地上的堵物,伸手解了俩家丁的定身。他们惊慌异常,将地上晕了的富态公子拽起,一溜烟地跑了。
慕蝶对呆若木鸡的韩钰回眸一笑:“你还不走?”他呆致致片刻,欢喜顿生,提起脚追去。
出了饭楼,夕阳西下,洛水金波粼粼,太阳红彤彤如枚咸鸭蛋。清风一吹,翠柳微摆,慕蝶的秀发轻轻扬起,脚步颇轻盈。身后的韩钰一路尾随,登上一叶扁舟。
水纹如帘两边开,小伙摇橹慢游。便是贩夫走卒之流也晓得,有道日久深情日久深情,时间越是久,情越是深。
小伙的几分眼色之足,见才子佳人一道上了船,万万不能利索地将船开到对岸,再立时利索地将船开回来。那是要多短的时间让他们生情,必然是将船摇到正当中前后开工。这件精细的活计也必然是要有些技巧的。小伙的眼力到了火候,技巧也到了火候,这厢不偏左也不偏右地摇橹,摇来摇去摇在原地半圈没有动。
慕蝶的小婢子踩着吱呀的木板,望着河间的鲤鱼,觉得自己真是盏黯淡的白灯笼。她缩着脑瓜,向开始对白的两人望去。
慕蝶站在船尾,眺望远方的眼,山明水净,背着韩钰道:“你总跟着我是为甚么。”鹅黄的长衫在风中扬起,海棠花大片绽开。慕蝶在风中转身,一瀑青丝自脑后抚上脸庞。
韩钰走了几步,站到她面前,“如果说,我喜欢姑娘呢。”
玉袖想,韩钰是聪明人,晓得太婉转含蓄的文艺性表白,有些姑娘,特别是习武姑娘,普遍不能理解。为了防止姑娘曲解或者不能理解话的要领,便索性直白些。但,这也忒直白了,他难道不怕姑娘心脏不好,受了表白后激动不住一命呜呼了呢。可想想慕蝶若是心脏不好,早在战场上那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她伸手按住乱舞的发丝,淡淡道:“哦,一眼便喜欢了?”
韩钰摇头,看向她的目光,浮沉中掩着一丝慌乱,抿着双唇,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进行拔河赛,最终还是开口:“如果我说,从很久前便关注你了呢。”
慕蝶微微抬了眉,大约在思索,他说的从前,是哪门子的从前。是何时何地,见过韩钰,她却不晓得。
眼见金日被海吞没,摇橹的小伙终于发觉这艘船没前进半分,讪讪打了个转,向岸驶去。慕蝶一个没站稳,身子向前晃了晃,被韩钰接住。温香软玉在怀,但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不会放手。经鉴定,韩钰确实是个正常的男人。
慕蝶挣了挣,却没挣出他的胸怀,索性趴他胸口上伏息。但以慕蝶的身手,别说挣脱轻佻色徒,打死他都是易如反掌,可见她对韩钰并不无意。
远处青山渐渐染黑,渔船争渡,惊了一滩欧鹭成群结队飞离。韩钰淡淡道:“你的名声远播海外,慕恪的女儿,能文能武,歌舞并济。一把白玉剑,一套六合剑法,即便是以十围一,都抵不过她百招。”他低低笑了声:“你想挣开我,甚至赏我一剑都不是问题,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是不是那日,我替你捡了伞,你就喜欢我了呢。”
慕蝶抬起头,对上韩钰探究的眼,正想回答,却被他抢去:“可我喜欢你很久了,自从听得你的逸闻,便一直关注着。你难得能回家,常年征战四方,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你的婚事了呢,是不是该选一个丈夫,生一个孩子了呢。”
慕蝶又将头埋进他的怀里,那绽满香的海棠,于微风的助纣为虐下,将他们层层围住。她点了点头道:“近日我接了一战,倘若我活着回来,你便来娶我。”
韩钰僵直了片刻,几乎不敢轻信耳朵,生怕它会背叛。半晌后,才发觉它的诚实,眉梢攒满笑意,“倘若你没能回来,我就携着你的牌位,进韩家的祠堂。”
漆黑的轻雾一层层漫下来,渔船漾起暗黄的油灯。一时间,洛水满是从九重天上衰落的星子,绘成了一幅人间的银河逼肖画。就着星星落落的灯火,慕蝶吻上韩钰的唇角,轻轻道:“我没甚么优点,但倘若你爱我一分,我便爱你十分,韩钰,不要让我失望。”
万千星火的背景前,他们如同许多戏本子上说的情侣,在曼妙浪漫的一刻,相拥相吻。但美好的事物,总有终结的一日,感情也不例外。玉袖猜得到结局,却猜不到过程,他们的缘分并不仅仅是一世牵,早在万八千年之前,便情牵一线,纠缠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争如不见(一)
于子夜已过了一个时辰。凉夜如墨漆黑,洞壁中绿光编织着夕阳金像,刚落幕。
事情的前因尚算交代了个开头,玉袖看的兴味盎然。凤晞将视线落到韩钰呆滞的面容,木讷的眼中似乎有些许微微的波澜。
半空中,绿灵手一挥,画面一转,时光跳转到几个月后。
正是秋风和煦,黄叶散落,漫山遍野的金盏菊一层层铺下来。山腰间数千马蹄稳健,鼻息贲张。百人军戎,成一字排开,搭弓对准青山头。千百骐骥居后,手持长枪,军姿俨然。其首,座下白驹,身披红胄,脚蹬金履,青光剑喧嚣着泛光。此番戎装乃是一军将领方能有的行头,朝她面上一看,便是慕蝶无二。恁的这般看她,不同淑宛红妆般的飒爽英姿,果然是要教人别做青眼的。
依这阵容,再看巍峨的青葱山头,正杵着一窝寇匪,此番应是剿匪的差事。
匪贼约莫也有上千号人,衣着五花八门,临危不乱地持刀搭箭。双双对峙间,氛围甚是凝重。然则慕蝶带的军队决然不是一般的军队,也耗过七七八八的年岁,便冲着他们对着寇窝歇斯底里大嚎的那副好嗓子便可知其毅猛。
随一声清脆号令,众将士卯足劲燕跃鹄踊而出。一时间兵器的铿锵声、千军万马竭尽全力地怒吼嘶鸣声,交织奏成一曲颇有节奏的战歌。
慕蝶带了一千兵马,可匪贼在人头上却不算落十分劣势,尚能在时间上撑一撑。倘或他们身手矫健些,兵器精良些,保不准演变成一场持久的拉锯战也莫可知。
玉袖看着烽火狼烟在眼前灼烧,将眼皮牢牢撑住,哈欠巡礼了两回。他们这一皇匪之战果然耗了约莫两三局手谈的时辰。
初初那会儿,慕家军各个是骁勇非常,砍人就同切白菜似得,胜负已定胸有成竹。匪贼犹如七颠八倒的团团棉线球,看似阵法凌乱,轻而易举便能拿下这些胡搅蛮缠。但时间一久,原本挺快捷的战事,却迟迟未了。慕蝶初想这是个小战,便没太上心,这厢才暗暗察觉到不对头,可为时已晚。
寇匪七颠八倒的阵法,打起来却颇有章法。不晓得他们是临场发挥,还是本就晓得些□,竟将慕家军的阵法参得通透,逐个击破。结果于这烽火狼烟,遍地哀鸿,白骨累累之上,慕家败了,败的可耻。军里恐出了细作,才将此番剿匪的一切细算给出卖了。
又是傍晚,夕阳把金盏菊照的萎靡,秋风拂过,轻轻摇了两摇,悲秋得很。青山头上一片焦荒,方才一战的红莲业火还焦灼的噼啪着。慕家军生生被杀剩一百来号人,皆被扣下,慕蝶首当其冲成为祭品。
山大王身披黄黑虎皮,腰胯凿了洞、串了环的铁刀,一步一踏,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