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五月蔷薇诔的稿纸收了收,以为倘若编一同混吣的话,同师父虚应故事吹镑懵炸,大约要被他一双鹰隼般的锐眼勾出来,便直截将殚见洽闻,元元本本同他讲了讲,再谦虚笑了笑:“时候过得不算长,那夜灌脑子里的词,尚还记得些。”
师父老人家点评道:“嗯,你也就短暂的记忆力比旁仙分外的强这一点,令为师甚觉满意。”
玉袖咧嘴笑了笑。头里那会儿,她学艺学得很不像样,除却这一项傍身的技艺能令师父老人家刮目作看,再莫能有旁的花团锦簇能哄住他了。
回想少间,师父老人家旋即一派正经道:“事情业已了落,你与我一同往西荒走一趟,还是待我将手上的差事作结,再回长留?”
玉袖呆了呆。
此前师父说要将她捆回长留调伏,重新将课业咒术温一温,乃是真的有这个算盘,并不是要考验她的?
她心里蓦然一沉,支吾了两句:“嗯,待您将那些小鬼小媚平了再去。”
他点头:“如此也好,省得你添脚。”再深深将她一望:“劝你将凡心收一收,便是为师不将你绑回长留,碍着你的仙气浓厚,天帝自能将你逮到,不想跳诛仙台,便同凡尘的物事人之间架上胳膊肘子,免得引水入墙。”
师父牙白口清,说的乃是天牌压地牌的大实话,她带着一身浊气,是如何做掩也掩不住,只待天帝叔叔哪日心情好,要将犯事的神仙一笼统捉起来的日子。
可耐她却不愿做那只腾在枯井里的吊桶,白白教人摆布,定要做一番垂死挣扎。便暗暗咒了几声囚根子的话,再支条几句,诓得师父老人家将她送去缙文那儿,再将他应付走。
临走前,无端一反常态,老人家竟多说了两句小心,方硬梆梆离去,教她徒感莫名。
白云如雾,携金拂过,入眼确是一路的惨淡浓云。脚下的长廊斑驳夹色,晻不明,似一条孤零零游荡于黑海里的蛟龙,焦躁不安。此去第一天府宫的路不算近,到底要过几道门槛,心里却觉短极,十分忐忐不安。
她想的一番垂死挣扎,乃是不一般的垂死挣扎,因从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里曾听过一桩古记儿,说的乃是一个神仙要同凡人长相厮守,便想了一个长久的法子,将他周身的仙气全然封住了千儿百十年,这才得以逃过天帝的厉眼,争得了许多同心上人琴瑟和合的年岁。傍今她揣摩的垂死挣扎,效仿的亦是这个长久的法子。
叵耐这个法子虽长久,却要和亲人一刀两断,莫能相见,若将那股被掩住了的仙气重新发芽,便再也收不住了。
玉袖晓得自古仁义忠孝两难全,这个决定她需谨慎敁敠上千百回,方能敲定。
花了许久方到了天府宫门口,正有两个婢子抱着笤帚做勤劳。
她在一参天云树旁住了住脚,将缱倦乳白色的玉翠金匾望着,濯曜下巍峨夺目,刺得眼发酸时,恰得缙文捧着一摞子书册从里头踱出来,也恰恰将她撞见。他望着两滴不防头滑下来的清汤水,愕愕睁睁道:“丫头你这厢挂了两行水花,再端出一派要寻拙智来道别的模样来,往我这门前一站,要是教玉箐晓得了,非巴巴地从东皇赶过来将我撕咯。”
她立时将自怜夭折的一情收了收,寻了个由头揜口笑道:“嗯,是有差不多的一回事来着,师父老人家要将我送回长留学艺,特地来同你道个别。”
缙文的清谈水眸波澜两番,似吃了个惊雷,手里头捧着的书册哗啦啦似滚落的泥石流,他却毫无动弹的模样,只愣愣问了句:“不若回个长留,却特来同我道别,西华是将你绑在长留的意思?”
她虚了虚,果真是担星君名号的,思考紧密得很。不晓得会不会教他瞧出旁的猫腻来。
他木樗樗了一忽儿,又恍然道:“虽然有些紧,想必却有计较在里头,你跟着去,也是好的,你那处凡届马上要不安生,虽不能掐度出你”说着又顿了顿,眉眼郁结,“咳,但你这厢来寻我道别,怕是有另些的想法。”
她又道了一声精明,复嘿然笑笑:“确实确实,旁的物事也没什么好揲的,就想再讨一颗蟠桃,解个馋。然则西王母的左性你却晓得,此番不是蟠桃会的时候,我没个正经理由地去讨,定然被天打五雷轰给轰回来,是以便想寻你要个移形玉,将驻守蟠桃园的几位婢子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移形玉又是个圣物,怀揣着这么一块玉,便是她长成一颗庞然巨珠滚过去,驻守的仙婢不若将她看作一股飓风,开了天眼也莫能将真身瞧出来。这般不凡的仙物,却是辖司文的星君在收着,大约没几人能猜得,便甚少有人能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她还是某日贴墙根,将这件六耳不传道之事给贴来的。
他狡黠地笑了笑,一面拾缀着书册,一面着人将玉端出,转头同她道:“倒是被你晓得了,偷完了记得让仙鹤送回来。”
她顿了顿:“是尝一尝”
被打断:“啊,对了,你此番被拘是被带去长留,乃是桩大事,过几日我修书同玉箐讲一讲,你到底再见一见爹娘。”遂捧着书册渐行渐远,有一抹云烟自碧空寥落溜过,烟消云散。
她讶了讶,不晓得去个长留罢了,委实没必要将爹娘请来同她道别什么,缙文也忒小题大做了些。
她摸摸鼻,虽然亦想同爹娘道道别,但她立时要办那桩垂死挣扎的事,便不能道这一声别,又叹命蹇时乖,她难得驳一回礼教,便要驳得彻底。
能锁住周身仙气的仙界,乃是个不寻常的仙界,恰是夹在惩仙台同往生海中间的锁仙池。倘若凡人朝池里头沐浴一回,便蚀骨销魂得彻彻底底,半点魂沫子也不见。若是神仙便只将一股仙气封住,一身修为却还在,只不过要令身子尝一些苦头,能淌过来,便算成功。
之所以有苦头吃,全要计较那诛仙台戾气过重,飘到比邻的惩仙台时,戾气虽少了大半,只做个惩罚仙子的作用,却还有一些能飘到锁仙池,并薄薄地铺一层雾,加之池里头有刮骨疗伤咳,是刮骨的作用,苦头便加重甚许,玉袖不晓得自己吃不吃得消。
她步到云台前,睁愣一瞧,果然有许多神仙把着门,一个个像一条条沉重的枷锁,坚硬地将明媚的入口锁住,手里头的画戟徒然增大,似一把雪银打造的钥匙,死死将入口封着,恪守其职。
这两样物事该是傍一道的,于她眼里却十分蹩脚,左归右归不能顺眼。
她捏了捏移形玉,紧张着步履,一步步移过去,待靠近入口跟前时,心里头的玉石跳个不住,要扯破骨肉蹦出来也似,精神压力十分的重。
却还是令得她过了这道门,像个从硕鼠底下溜走的稻米。
嗯,移形玉果真是个不凡的圣物。
锁仙池上头乃是一片厚重的云台,玉袖蹲在云头上,望着下面的翠翠蓝湖,咽了咽口水,以为这也忒高了些。
她闭了闭眼,眼皮睁阖间,有一派浮光掠影匆忙晃过,那些决然的心情,似黄沙灰土,旋叶碎花,被捻入冰凉的风寒之中,稔悉划过,一时间,脑中的幻想化作片片枯叶,苍白而无力地消逝于秋霜大地。
寒风拂来之际,她稍有片刻踟蹰貌。
紧了紧衣襟,将脑瓜摇了摇,心底有股冲动慢慢噬咬,痒得不行。但站在云头,朝幽蓝瓢池望去的一刻,仿若站在天际尽头,再回头便是黑暗的形容,她觉得不能退缩。
不晓得已是几次提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典故,却是写得极佳的,往昔她做事素来揜揜缩缩,不大放得开手脚,譬如反抗师父老人家,背着他干这等大逆不道的混事,她万万不能,然下了趟凡,识得了凤晞,要让她离了心上人,便更是万万不能。
如此权宜两较,便能令心气做三鼓,阖眼纵身一跃。
翻下云头,紧致的心豁然松了松,倒似在绵软的云朵里打滚。可戾风似一把把白刃戾刀割着脸庞,很疼,她却能努力熬住,也是神奇。
她感觉有一窜窜洋洋洒洒的血珠在身旁飞速地流逝,宛若身体里的绿芽被根根擢离,戾气风刃割到眉心时,有霞光闪烁,方才的浮光掠影白光一炸,片片枯叶搽搽自帛履扎起,在脑中壮大。
奈何她却难以追思那片掠过的白光,努力睁眼一瞧,缕缕云绦正垂涎着哈喇口子,眨眼间,便又是一派憔悴的体肤。
原来即便要在池子里泡一泡,锁个仙气的路径,也能令她皮开肉绽,疼得遍体鳞伤方肯住休。
被池水环抱的一霎那,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觉天阙阴霾,翠湖苍白,痛楚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漫入骨髓。渐渐下沉的感觉,大约同被打入第十八层冥狱相差无几。她不敢将鼻口开明,只半眯着两条缝儿,朝顶头望着,明明是薄暮日晷,顶头的那片白光,绰约委婉,恰似一柔掌安抚她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穿越(一)五更
只晓得淌过锁仙池的一难,便算苦尽甘来,但如何淌过,玉袖却不知,待精神游离时,方弄明白。此番她正杵在一处分外熟稔地界,之所以熟稔乃因这处地界,便是她闹腾了万把年头的轩辕丘。
她此时踏着潮湿润土,脚边有绿草萌芽,远处的峰峦耸翠在烟雨里,模棱出一个青黑色的俊影。这抹俊影仿佛将砚台里黑墨泼入清水中,而化开了黑晕,便令地她脑中清澄不已。她晓得自己正拨出了十分的精神游丝,在这处精神层届里游荡,然这个精神层届是同投池时杵的同一时辰,还是朝前拨后个千百十年,却莫可知。
四方有莺转燕啼,脆生生的,吟得甚是欢悦,她正淌过簌簌流动的黑水,脚下湿答答的踏水声,将蹦过来的一只松鼠吓得窜回树梢丫子。她将顶头掺着粉色的棉花糖云朵望着,摸了摸鼻梁骨,突然记起那只被她一脸魔疯吓落的白鹭,以为此番她的精神丝,也有些魔疯的形容,便转头朝水里觑了觑。
这一觑便十分要命。
她惊讶着心神蹲下来左右猛瞧,哎哟喂,她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孔哪里去了
黑水同它的名字相反,其水质得了莫大的仙气,清清亮亮的甚,从半山腰望下去,水底的几块金沙砾还能依稀可见,澄明相当。她此番正蹲在这条澄明相当,如镜子般的水旁照着,却委实没能将自己的脸瞧出来,似罩了一层浓雾。
那只松鼠逃得很合理,这幅样貌任谁瞧了,都要以为是只无脸鬼来讨债。
虽这张脸因瞧不出面容显得镇定,却不能表示她心里头不震惊,然震惊的片把时辰,眼前慢悠悠飘过一团亮晶晶黄橙橙的衣袍。
她默默地将那团亮晶晶而黄橙橙的衣袍盯了盯,忽然有一瓢勇猛的黑水簌簌流得急了些,端将黄袍子翻了一翻,便令得一张模糊五官的小脸浮了出来。
不巧的是,没来头教她见着了,既然见着了,便不能铁打心,不去救上一救。
五黄六月,大热之天,她出了一身汗将小可怜见的捞起来,平放在树荫底下,正对上那张模模糊糊的脸蛋,她委实有些发愁。
因溺水这码事,该是要嘴对嘴渡气儿的罢,方才摸着脉象,似乎是个小郎儿。虽是个小郎儿,也终究是个郎儿,不晓得她渡上一渡,阿晞会不会生气。
那便不让他晓得她给小郎儿渡气嘛。
她以为此想法挺好,得意少间,却又遇上一根荆棘条子。既然是张模模糊糊的脸蛋,他那张小嘴在哪儿啊
道说不是船撑手,休去弄竹竿,她一救溺水的门外汉,摸摸索索两番才将渡气口给摸上,渡完后半日不见醒转,旋记起要将肚子里的水也给压出来,结果便是渡气的同被渡气的,一同死模活样,大汗淋漓,汗流浃背,体力不支,猛喘娇气
救生员这一职业太神圣,也太费体力
玉袖同小可怜见的这么一耗,便令九天耗成了一派璀璨星辰,千把双小眼睛眨得很是勤快。
她提着树桠子拨火,小可怜见的恰在此时醒转,动了动瘦骨嶙峋的手,脑瓜朝她转了转。
她此前于心里做了一个实际的演练,倘若小可怜见的醒转过来,见得她一张瞧不见五官的脸,是该要多么的害怕,会不会瞪大了双眼,一口气提不上来,便又晕了过去。
想必她救的这只小可怜见的乃是不一般的小可怜,魄力很是大,胆子也很是肥,木木呆呆着脑瓜子,好似含着骨头露着肉,半半吞吞滚出来一句:“我死了?”虽见不得面容,想象应该是恍惚迷离的眼神。
她抽了抽面皮,旁人瞧不见她抽,却不得不遵从夙性做这么一抽。小可怜果然是将她认作无脸鬼了,竟以为自己在幽冥阴司里。
他竟将一端端好神仙认作一只鬼
玉袖沉了沉心,想到那行奸卖俏的职业行头,便捧出妖妖调调的狐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