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婪迹X蘅幽香。伍家少郎者,顿首於红裾也,盖刚性之所趋,弗愿受辱,遂旋刃而斗。二三有间,俟晷昏眊,月时而弗能彀辨之。斗暴斫断,意岂能休?然日月明鉴,天地德昭。郎意属武,妾意属郎。惜郎不知,倚闾叹焉。
伏俟秋月,再觏于林。绾自窃喜,不意陷罟,幸得汝夺身以全妾,倍怀歉仄,愿结茑萝之缘,续百年朱陈。从此凰不离凤,鸾俦和合;笙不弃簧,琴瑟甚笃;鱼不离水,相濡以沫;鹣不弃鲽,比翼双飞。
妾之情深,管蠡之难蔽。怎奈世有小人当道,国有奸佞斡筹。比毒泷恶雾,壅阏正听。如城狐社鼠,阴云翳日。结膻狼恶豕,效庆父之奸。鸷窥帝祚,暗中作梗。析郎离妾,反目成仇。竟至慈父受害,尤愤难表,罄竹难书。彼痛者心,曷其有极!
绾每忆及此,唯有长嗟。生不能尽孝,子之过。殁不能临窆,子之咎。哀痛三载,如烹沸汤,遍焦发肤。寤寐辗转,日夜煎心,生欲还死,天不遂愿。
待岁月曶曶,时亦冉冉,妾不啻冷秋之枯叶,寒雪之零星。日渐褪华,鬓拂白发。希图敛身於荒秽蓁莽,散魂於幽阒辽夐。然大限至矣,顾郎之贤不能为奸佞所宽,遂拨翊从弼辅而亡,奔天涯海角且莫返。廑安妾心。
绾绾绝笔。
哟哟,笔骨干练清清秀秀,文字凝练感情深彻,绾绾真是好文笔啊好文笔。称羡完毕后,发觉此番不是该称羡的时候,这封信儿似乎是一封诀别书
低头却见丫头懵然地将她望着,她伸了爪子捏上红扑扑的小脸:“你听懂了没?”
红扑扑的小脸摇了摇。
她收了爪子,省了省:“嗯,不懂啊,嗯。那便不用懂了,小孩子嘛。”“”
绾绾将身手绝好的几位护身符拨与了伍月,便只得携千把个亲卫突围,此战是抱了莫大的决然之意同赵容拼一拼,以为即是九死一生,也有一生的希光在里头,她莫能放弃。但没能设想,赵容委实看得起她,统共五万的良骑,她却辟出三万围剿自己,真是死得其所。
玉袖拖着小拖油瓶红素来到杰江时,恰赶上收尾。
绾绾携的千把个亲卫已然挺尸,独独剩一个血肉模糊的红影子屹立在万颗攒动的脑瓜正中,周围躺了一圈七七八八的爪牙。玉袖蹲在树梢上数了数,大约亦有千把人来着,不免啧了两声,古有以一敌百的人才,今有以一敌千的绾绾,第一女金吾的名号,果然不虚。
但以一敌百还算容易,以一敌千尚许可能,要以一敌万把良骑,若绾绾是个神仙,费个把吹灰之力便能做到,但她终究只是个凡人,此番血眼迷糊地将来人瞧着,心怀坦坦:“你晓得我素昔便不将那把金座堵于眼中,何如逼人过甚。”
玉袖见赵容眼中似透着莹莹绿光,天空一派森森雾霾,映入眸底似幽冥深狱,忽然教她大彻大悟。伍月从未是绾绾的劫,她的劫却是这个曾经端出千般诡计调唆挑拨的阴鸷女子。
赵容底下的马蹄哒哒不止,鼻息贲张,渐起几朵适宜的水花,端端将绾绾眼目洗出一派澄明,细细将她辩着。
赵容眼中的阴鸷稍减,淡然地道出一句不得了的话:“我素昔亦自诩是得不到便欲毁的性子,绾绾你也分外懂得,但你选择了伍月,便是到了今日这个地位,依然要将他保出,你是想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慢慢冷笑:“绾绾,你很聪明,我却不傻。”
绾绾展眉,那一朵蔷薇悄然盛妍,天地之间尽褪颜色,苍山白头有鹧鸪鸣叫,缓笑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上疑惑的眉眼,便顺着她的这层意思,再厚实地铺了数层:“也好,我便是那般打算的,揣摩来,你也不会遂我的愿,必是要将我们阴阳两隔的,我倒挺看得开,该尽一把力的,我也全全尽了,如今虑到天各有命一说,何如恁般执着于生死,随分与我个爽快便是。”
赵容果真看在往昔情谊,与了万箭穿心之刑,在玉袖将小红的眼珠子遮住时,破空扎中箭靶的声音似水蚊子钻耳般,凌厉地贯穿于脑中,心生满堂怆然。
死也不予个全尸,委实惨无人道,泯灭人性。
玉袖将赵容咒了七八遍,待万把的良骑消失于视野,慢慢吞吞爬下树,跨过挺尸的圈儿,那枚红影一板一眼地立跪于池中,死前却还将红缨枪执得相当牢靠。
她欲将绾绾收敛入棺,小红却捧着一个中规大小的白瓷瓶奔来,她将瓶子凝了凝:“绾绾是火化的?”
小红点头不言。
她接了瓶子,取了火褶子点上,火芯子吱吱吱直舔青空,方才的哀愁鹧鸪已没了影儿,兴许是这桩幺蛾子到头的因由,虚境里尚留的几朵蔷薇花一息开败,黑云骤聚,天降白鹅,瞬间银装。
能在虚境体验一把五月飞雪的境况,也不虚此行了。
装骨灰的时候,玉袖默默然问了句:“缘是伍月替她敛的,他大约不晓得那些实情罢,嗯,这里你将绾绾的信儿偷了,他便不能来这里敛”话还欠个尾,身后已有促乱的暗哑踏雪声传来。
伍月着了一身素服,冰天雪地地,倒是鱼目混珠逃出城的好着扮,黑驹马跟了多年。此番也应和着哀然嘶鸣,他却只慌乱地将她俩望着,四面环盼。
玉袖突然忆起绾绾信儿里头提到将翊从拨与他的事儿,即便没看信,是个傻瓜也该晓得自己被护出城的罢。
她将绾绾的骨灰装敛好,踱到他跟前时,他却莫愿分出一星半点儿的眼白与自己,俯身逐一翻检着尸体,认真的模样似在大浪里头细细淘沙,也似在绿豆里专注着捡芝麻。
晓得他在做什么,不愿点破,却不得不将他拉入现实。玉袖舔了舔嘴皮子,将信儿一同递过去:“绾绾兵解了,呃,你晓得兵解是什么意思罢。”
他似得了聋症,依旧专注着手下的活计。
一般得了失心疯的人,该是如何转传回来的?玉袖将此前的三桩掌故于心口掂了掂,深以为这码事只得有唱主角儿的亲自到场,方能顺利解决,然此番这个唱主角儿的不幸被万箭穿骨了,穿骨不算,还被她一把火烧了,烧了也不算,还只敛了一捧的骨灰,不晓得伍月有没有这个眼力,将化成灰的绾绾也认得
逐一翻检的人却慢慢加速,大冷天的,额上却有盈盈汗水摇摇欲坠,玉袖见他快步入濒临奔溃的地步,便将绿颐的水镜掏出,端于他跟前:“有些事倘若从我口里晓得,你大约不能相信,镜子是存了仙术的,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你有权利晓得。”
这句话倒教他听了进去,玉袖略觉欣慰。他缓缓转了转眼珠,盯着一圈一圈涟漪的水纹,惊讶地不能动弹,眼中似当作一出精心安排的离间戏码,愈如一场笑话。
一幕幕辗转飞快,玉袖不晓得绾绾同阿笙那段,他是否心知肚明,水镜被按在他手里头,一切皆是他心里头想看的。曾经经历过的烽火夜空,赵容自他失去意识的明月下,一点一点拨开脸上的面皮,动作轻柔得似拨着一副精致的人物画,一张英挺阴鸷的面容缓缓呈现,而后,笑容凝固。
再转入绾绾将他死死压在底下躲避狼目,却不意被发现后,一对数十,将自己搞得狼狈得没个人样的样貌后,他已不能接受,将镜子猛地抛出三丈远,对着玉袖冷笑:“你想诓我?你是想说,我三年来白费许多计谋心策,不仅将报仇的对象弄错,还同她做一丘之貉毁了绾绾?”又转了脑瓜,瞟了一眼小红,漠然道:“这不若是你们的妖术,她曾经恨不能将我除之而后快,三年里绾绾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便是对面,也不愿看我一眼,今日的那批翊从,大约不是她的。况且,赵容说过,会将她的命留与我的”说到后头,显然已无章法,更无文法。
玉袖以为姑娘们皆是很傻很天真,未想男子也有很傻很天真的典列。
她甚恹恹然驳了一句回:“倘若不是绾绾的翊从,你这厢干巴巴地跑回来做什么?”她这一驳回乃是十分切中要点的一驳回,伍月被切得很通透,将手里的活计一住,甚茫然地看着皑皑飞雪,眼中毫无神采。
她费了费脚力,将三丈之外的水镜抱回,路过毫无精神的人身侧,忍不住道:“你说绾绾不愿看你,嗯,我以为她是为了护一护你,你想倘若她同你眉眼传情,藕断丝连,于赵容眼皮底下生出丝丝连连的情根子来,她如何能纳怀。需知晓,宫里头为赵容把持拿大,要除掉你委实简便得很,只因绾绾漠视你,随你进出令得你好窃取兵符这一点,能为其所用,方留一留你罢了。”再将信儿朝他推了推:“绾绾的信被小红偷了,你莫怪她,小孩子不懂事。”被小红嗔了一眼。
她咳了咳,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执着信儿打颤,煞白了一张脸,眼底满满痛色。看来他大约明白,享年二十的绾绾,自十五岁的蔷薇季遇见他,女子五年最好的时光,皆将他视作一颗珍宝暗暗捧在心尖儿上头。五年里不屈不饶恨着的,只索他一人罢了,听在耳旁,甚觉可笑。
于失心疯的人伤口撒一把盐,委实没仙德,玉袖却忍不住替绾绾问一句:“伍月,你究竟爱没爱过绾绾?”
他却已嘶声力竭。
她牵着小红回去时,杰池只闻阵阵哀鸣,似一只丧偶之鸾兀自对镜哀泣。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蔷薇(二)四更
玉袖是于种种腥风血雨,沧海桑田的万把年之后,将这段被粉饰的历史溯了溯,方晓得伍月以雷霆之姿将赵容赶下台后,并取伍字的谐音唤巫,自立为王,拜月为教,改赵为诏,归顺楚国。
死后陪葬的物事里头,除却绾绾的骨灰,半点金器玉铛不见,只得一件素服穿在身上。
她那时将这段掌故同凤晞提了提,做了个自以为甚中肯的点评:“嗯,大约是因觉得对不住绾绾,便想着死能同穴,于幽冥阴司里能见一见她罢。”
凤晞不以为然:“不若是凡人的鸳鸯蝴蝶梦罢了,何以恁般地较真。”
她揣摩了一忽儿:“若下一回真能作对鸳鸯蝴蝶呢。”
他笑道:“便算做他走了运道。”
她恳然道:“愿他能走。”
绾绾的这桩掌故便于将小红收回后,抹上句号。玉袖在蔷薇园里头站了站,甚不能十分释怀,欲想做了一篇诔文,但又因自己委实不才,甚不能将古人碑文效仿的如同一个葫芦瓢里舀出来,便略略缩手顿足。但再想了想,以为哀悼一个人,便是以真心诚意去哀悼,何如拘泥于古人的葫芦模子呢?只将想哀的,想念的,想泣诉的,统统倒出来,不拘何种句式歌行,做到心恳情真意切,字伤词悲句恸,聊尽一片玉心。
是以便行了一文,于蔷薇花前头真心诚意念了一遍,算与那位蔷薇花般的女子送行。
《五月蔷薇诔》
维悲恸易主之年,芒种伤春之月,蔷薇花败之日,群芳神司端姝毓秀女绾绾永归度朔。轩辕丘玉氏拙袖悲绝绪,伏献以憯凄之心,绞痛之膂,恫怆之脾,崩号彻宵之泣,聊表哀悼信情,谨祭於绾:
(以下省略千字五月蔷薇诔内容)
哀转未绝,弸彋飒飒,花圃寥泬,曜轮淌血。余望而记,殗殜矍容,‘唐棣之华,曷不肃雝’。延至柔惙,貌虽风烛,刚烈不辍,孰谙辛酸?爰欷殻с戏钕眭耙晕潆荣猓仗斩馈9у横佱X以为佳醑兮,惬惬而酌。祈举酹觯以拊长离兮,安安永迁。濯灵跃至中天兮,夜枭掩于幽暗。熠耀屏逐杳冥兮,万籁归于寂静。余奋毫以告祷兮,期挚情以达天。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端将一番淋漓畅诉毕,师父老人家幽幽踱过来,似不经意朝玉袖身后一站,不经意从喉咙里滚出一记惰音,再不经意发出一声无波无澜的赞叹:“唔,瞧你这用词,是将丢了的许多本事记回来了?”又恻恻道:“我见你这番马虎不防头的形容,倒不像记得些什么。”
她此番确没能记起些什么,不过师父老人家说了一通排揎话,是存了故意试她的心思。她因于凡世里经历了些波折,难免也要将心智长一长,但凡自己说话需在肚子里铺开组织一番,方能说个令自己满意的话。若听得旁人说话,亦要在脑子里罗列开千转百回地想一想,方能晓得对方深一层的含义。
譬如师父老人家试她的这句话,不若是想晓得她是否将记忆寻回来,虽是个肯定的语句,到底还有一分怀疑。想必这个记忆的质量定是落了下乘的,齐打伙儿皆卖力将她一瞒,也是存了善意的。既是善意的隐瞒,她也不好打饥荒,兀自作耗。
她将五月蔷薇诔的稿纸收了收,以为倘若编一同混吣的话,同师父虚应故事吹镑懵炸,大约要被他一双鹰隼般的锐眼勾出来,便直截将殚见洽闻,元元本本同他讲了讲,再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