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一脸不乐意,两条棕兮兮的小眉毛翘得老高了。
她笑盈盈凑过去:“小红穿这样是想同我逛天衢的意思?你若改一改小脾气,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于我,便应了你。”
丫头顺眉顺眼地贴过来。
于玩耍方面,小孩子倒甚好哄,气消得挺快。
方才内宫里的白云略有些阴沉,不晓得有没有瞧错,回过头来却出了两扇通红通红的钉耙铁门,城外乃是万里无云的晴日。
身后跟着的内侍谄媚着替两人打伞摇扇。
小红摇着她的手,嗲里嗲气地表示,某处饭楼的莲蓉酥味道满嗲,砸巴着小嘴要尝个鲜。
她不意笑道:“莲蓉酥?挺甜的罢。”打量小红裙一眼,再不意道:“你今日要扮得这样漂亮,不会,今日是你的生辰罢。”突然意识到,丫头既然是捡来的,怎么会晓得自己的生辰。
她低眼觑了觑,却对上一双认真的水眸子巴巴地仰望她:“干娘说,只要素素愿意,今日能是生辰,明日能是生辰,日日都可以是生辰。”
她抽抽面皮:“这样是否忒贪心了点儿。”
小红别过脸:“袖袖嫌弁我是一个累赘,日日陪我过生辰,太麻烦,对不对。”
诚然是挺麻烦的。
她心里揣着这么个大实话,一个不经心便将实话溜了嘴。
丫头要哭出来了。
她揉了揉额头,思及素昔同凤晞傍一处,从来只有他迁就自己的份,如今却要端出和蔼可亲的脾气来迁就一个娃娃,她以为自己同母狼含辛茹苦衔来肉食与狼崽子一般,这娃娃俨然将她视作亲娘。
所幸她佯扮这只母狼佯扮得很行云流水,但这般稳重的性子从哪里学来的,她却忘得清净。
大约是潜藏的母性被激发得淋漓尽致,玉袖将丫头捞进怀里,干干笑了笑:“生辰二辞是一年才有的一次节日,你日日将它揣在身上,到底不是个过法。既然你不晓得自己的生辰,便将今日定一定,今日”想到这处同凡世又是两个时间,回头问了问内侍,他们模模糊糊像含了一口米渣,半晌木木然回道初六。
她回过来笑道:“便定五月初六,好不好。”
丫头将两包打转儿的清汤水住了住,对着她点了点脑瓜。
才哄完一个受气包,旁处蹿出一坨踢天弄井的熊孩子,穿着得十分不像样。都城里头的孩子,竟也穿褴褛打补丁,这却教她纳罕,更纳罕的是,瞧这群熊孩子的势头,是要去凑个菜市口断脖子的热闹。
玉袖着了一名内侍跟着谈两眼,估摸过了一盏茶的时辰,他便急急回来道:“奴略略觑了眼,确然是断脑袋的场子,听闻是南中一处出了乱臣贼子,去夜甫能靠近城门口便被活捉。因拷镣不出一嘴半舌的信儿,便打算引蛇出洞,倘若法子没成,也权然做个以儆效尤的效果,好镇一镇本国的场面。”
唔,想出这条算计儿的人,也是个人才。
报告的内侍一面拂汗,一面笑呵呵道:“确然是个人才,正是赵容大人想出来的算计儿。”
她干涩涩对付着笑了笑,哄着小红一同将热闹凑一顿,再尝她的莲蓉酥,意料外的,她倒挺配合地应了诺。
凡世的菜市口不比翎雀园里头的菜市口热闹许多,较之空桑谷便又差了一截,今日得了一桩断脑瓜的稀罕事,方显得热火朝天了些。
玉袖左右瞟了瞟,东面窝了一囤的贩夫驺卒,各操着瓢锅大声嚷着,西面却聚了一群骚人墨客,亦唧唧喳喳众说纷纭。一囤一群里头却有个戴斗笠的十分显眼,愰一睁见,还以为是伍月的身状。
她腾出手拢了拢袖,拂了拂雾蒙蒙的水眸子,身状果真像得甚,却被他蒙了一方黑巾子不能瞧得清切,只得从一双包含风霜眼珠子同台子上的赵容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得十分殷勤中,揆度出这块身板,便是伍月的好身板了。
玉袖此番做个入彀出神的推算,绾绾说他们密谋着的事,很衬她的心意,料得便是逼宫的反事。既是一桩逼宫的反事,旁些地界的苍黔一同参与这桩反事,于赵容来说,该是如虎添翼附骥同行,她却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可晓这旁些的谋反的人,乃是同赵容两立的人。一国竟有两伙人思想着那把金座,委实不得了。
为了不做扰两位的眉目传情,玉袖便拖着小红离开,她却嚷嚷着要看一看如何断脑袋的,被玉袖喝了两句,糯糯阖了嘴。
小红方才提到某处的饭楼,名儿取得挺吉祥,端便是吉祥两字。玉袖牵着扭扭捏捏的丫头捡了处靠窗的桌。
此时正是过了早膳,而未至午膳的时辰,兼得了菜市口的一场闹子,饭楼便有些冷清,伙计便略有些清闲,这厢替他们端茶倒水跑得贼殷勤。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小红已将两盘子莲蓉酥扒完,玉袖略略算了算,一盘似有九个还是十个来着,全被丫头祭五脏庙了,虚眼眄了眄,小肚子撑得球也似,再吃下去要成小天篷了。
她将丫头手里的茶杯抽了出来,换了一盏浅浅一口的:“喏,就这么点儿,饭后吃茶要撑,遑论你吃的莲蓉酥,乃是发面的食,更撑,不将你的小肚皮撑破才怪。”
小皮球含糊着应了句,接过去漱了漱口,转了大皮球上头的小皮球,一双亮晶晶的瞳仁嵌在里头,打了个嘣儿脆的嗝问她:“袖袖为什么不吃。嗯,我是见你不吃,才吃这么多的,你前日还同我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说的,说的便是不能浪费粮食,你替我点了两盘,我以为你也要吃一盘,但你没吃,我便认为你是舍得不,全省与我吃的。”
她摸了摸球似的小脑瓜,同意道:“你说的对,点了两盘,本是全省与你吃的,既将今日定为你的生辰,你想吃些什么,耍些什么,但凡不出格的,便统统遂了你的愿。”
小皮球欢呼两声,着地蹦了两下,发现顶着个大肚皮蹦,便忒吃力了些,又乖乖坐了回来。
她啜了口茶继续问:“过会子还想耍些什么?”见亮晶晶地的瞳仁糯糯地闪了闪,补充道:“除却看断脑袋断胳膊断任何四肢的血流成河的物事。”
小皮球齁着一张脸,赌气道:“吃的确然过撑了些,是以,是以素素走不大动。”
她眯着眼笑道:“走不动?便回宫,可想清楚了,就只今日一天是遂你心的,过了这村儿便再没这店儿,假如明日你也想出来这么闹腾一番,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小皮球立时端出恋恋不舍的形容貌,将外头热闹的集市望了望,又缩回小脖子来道:“其实,其实却玩得差不多了,头里袖袖没来的时候,能耍的便都耍了遍。”
她拂袖道:“既如此,该是将玩心收一收,把正经事晾出来晒一晒了。”
小皮球傻乎乎地将她望着,眼中一派天真迷蒙不晓得她说什么的意思。
她似孟母三迁里头的孟母,含辛茹苦养育着娃娃不说,还任劳任怨移徙三处风水宅子,为的便是要将娃娃养成一派正直向上的好品德。想了想,平素娘亲怎么教育她来着的,认真想了一忽儿,觉得娘亲也没怎么教育她嘛,大多纵容的比较多,阿爹便不同了,应了棍棒底下出孝子一句,便老爱直截拿棍子教育。
既她的一双爹娘没能成为慈教一派的教育典范,她便只能拾一拾前人牙慧,将典籍上头的教育典范借来一用。
玉袖啜口茶将慈教的模样端上,于心里先赞了赞自己的演技已然十分老练,再同小红苦口婆心一道:“圣先师说他十五岁便立志学习,三十便能坚定自立,可见做习立业皆是要趁早的。虽然你此番一派幼年的样貌,但若一直维持着儿童的心性,便不能长大。我晓得你被供在墨玄里头许多年,没得什么自由,此番一出来,便起了些玩心,想要闹出些幺蛾子满足满足,倒无可厚非。然今日我进来陪你疯了许多时日,你却该知足,将正经事拉上来了账,再尽一尽你的本职。”
红素脸色煞白,恹恹垂头。
玉袖瞧她一派聪明使然的模样,晓得她是个讲理的,便续道:“若你明白得甚了,便同我说一说,此番是应了谁的念想?”
小红默了老长一段,遂同她将真话亮明:“是伍月的。我得了自由便在赵国这处逗游,欣闻这段情债,欲想刨个根探个底,不成想宫里宫外一传十十传百,皆传得格外离谱儿,便只得问一问当事人。”
她打了哈欠:“哦,是以你便寻了伍月?”
小红舔舔嘴:“初初那会儿是想寻绾绾来着,但她的三魂七魄离得忒干净,我料想她此番已然将奈何的转生队排上,总不见得去度朔山寻她,大约会被酆都爷爷踢出来。”
她干笑:“嘿嘿,确然会被踢出来。”嘿完两声,以为不是该嘿笑的情景,立时住了住笑容:“哦,我以为寻不到绾绾,该寻赵容才是,按她的性子如何能将伍月留住,大约是一道结果,算作送了大人情与绾绾做了对幽冥鸳鸯罢。”
小皮球脑瓜骨碌碌摇着:“我是寻过赵容来着,她却心狠,没能从她心里刨出半丝悔然,便只能将最后一点儿希望放在伍月身上。但寻了大半年,掘地三尺也没能寻他出来,本以为他大约是同绾绾做了对鸳鸯,没想前些日我在城外的翠竹林里摸入一宗娲皇庙,歪打正着地将他找着。他正满脸无状,将娲皇娘娘拜着,一般恁的诚恳一拜,多半是心里头有怨念。”
玉袖讶然道:“你便入他梦问了?”
皮球脑瓜点了点:“他说梦里如何都见不着绾绾,只想见一见便能圆满。”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绾绾是恨着他的,如何能入他梦见他一见,他若梦得着才怪。
玉袖满心唏嘘,喟叹两声:“是以,应了他见绾绾的念头,你便编了这个幻境,并将自己送进来搭个戏?再待我进来亦同你搭个戏?”
小皮球受怕的将她望着。
真是一桩悬案啊悬案,到如今才将这桩悬案侦破,也赖她近来生出了些沉着的性子。
多日吊着的心终于放了放,差了内侍先将小红送回去,再去将见伍月的大事办一办。
方才于菜市口的两派觊觎金座的人,其中一派便是于南中谋事的。伍月既好耽耽活着,只能入得南中一方。小红说他前些时日到都城外,估摸是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然此番该是在南中密谋着。
她需找着伍月的真形,方能晓得他心里究竟想着什么。至于寻人嘛,只能劳师父老人家再动一动筋骨。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心(二)二更
今日定是她走运的一日。
端端将小红送回,转个身便见师父老人家悠悠地啜着茶。小红这丫头遭了大发的福泽,劳师父老人家来她造出来的虚境里走一趟,这股仙气,啧啧,大约能令她受得千百八十年的用场。
她慢悠悠步过去,步这十几步的过程中,心里却有一个敁敠,师父老人家素来是个惰性成疾的,今日却来虚境里走一趟,必然是有什么大事,令得他不得不走一趟。
她没有盲目猜错,真发了一则大事,不过从师父老人家口里轻悠悠飘出来,便显得并不怎么大了:“西荒近来有些小鬼魅作祟,我立时需去平一平,便来催一催你将珠子带出来。”
小鬼魅作祟,何劳您大驾,定是旁的大小神仙收拾不了的鬼魅,方能惊动惊动您。
她干干然笑:“再拖一日,明日大约便能撕罗了算。”
师父老人家点头,忽儿将她细细盯着,盯得她似被架在火架子上烤,正听得心里油滋滋一冒,他却道:“本以为你将稳重的骨子给卸了,方才见你一派正经的形容,缘是记得的。”
她蹙眉小怒,扯着袖口道:“您既晓得徒儿同小鬼不怎么对付,却还送我进来同他们打交道,委实没仙德”
他只当没听见:“你方才却同她处得挺好。”
她再扯了扯袖口,劲道加重:“只能说明徒儿演技攀升了一个坡度,要晓得头里那会子,师父从未教徒儿如何同小鬼打交道,五十年来只将徒儿将小鬼一般耍,如今我在同师父讨教一番育儿经,望乞不吝赐”想要说赐教来着,却还是被师父老人家拉转辔头:“你既差了人先将那娃娃送回,想必你是有旁的事要做。”
她呆了呆,将方才欲刺他的话丢入九霄外,再讪然笑了笑:“是有这么一桩事来着,还需劳您助一助。”
凡间那些关于逼宫谋反的义士本子其实不多,玉袖隐约能猜晓,这类义士料定不能过明路的,便只得挨在地沟里头不见日光的躲着,大多会拿捏一个虚晃身份打掩饰,以便暗地里进行这个反事。
伍月素来精明,大概会拿茶博士或刷盘子的之流,同文武两不搭介的身份,住的地界该是一间简亵的屋子。
她此前设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