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问:“你第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感觉?”没等到我的回答,他就兀自又道:“我也是男人,当然会偶尔怜香惜玉一下,何况遇见还是个善解人意我见犹怜的女人。”顿了顿,饮下一杯酒,“不过,你也可以认为,是我这两年过得太顺,把戒心都磨光了。”喃喃地,又自言自语般滑出一句:“也或许,只是想证明,她没那么重要”语声极轻,听得人一头雾水。
我浅酌一口:“风莫醉送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你那么大惊失色?”
“大哥的旧物,包括采异轩出售的那幅画,还有府里丢失的一些东西。”说这话的时候,谢卓的神色有些奇怪,目光中闪过一丝怔忡。
“你怀疑,是岫岫偷盗了你府中的东西,然后转交给他?”
谢卓摇摇头,却没有再解释,垂下眼,也掩藏好所有情绪,自斟自酌起来。
他的酒量比不得风莫醉和萧遥,待到壶中酒还剩一小半时,他就伏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我总共不过饮了两三杯,清醒得很,也没兴致继续,一个人默默地琢磨岫岫的问题。
如果她真是风莫醉安排来对付谢卓的人,那她完全没必要大张旗鼓地把风莫醉引到寻芳阁为她一掷千金。可如果不是,她又因为什么缘故非要对付谢卓呢?还有,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是想通过我对付风莫醉?但也没见她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过风莫醉啊。
想来想去,脑子里一团迷雾,愣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岫岫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谢卓说她来自风家风家等等!
小谢曾经说过,风莫醉正在跟他那个什么四哥争夺风家家主之位,那她会不会是那个四哥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整个迷局就明朗多了,岫岫受风莫醉他四哥的指使来接近谢卓,想借谢卓的力登上风家家主之位,而风莫醉有所察觉,立刻赶到这里,打算阻止这一切。至于我和萧遥还有挽
幽姐无缘无故遭人暗算,应该也是那位四哥所为。
终于想清楚这一切,我大大松了口气,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完全忽略了很多十分不合理的细节问题。
突然,对面的谢卓迷迷糊糊呓语了一句:“芷儿,倒杯茶给我”
我微微一怔,往四周掠了掠,只见园子里春花似锦、鲜艳明媚,哪有夏芷的影子?而且,比较奇怪的是,我这次住进这里,就一直没见过她。
“还生气呢?别生气了,我明天带你出府去散散心”谢卓醉后呓语起来,真的很像个孩子,轻轻的唤声中含了一丝哀伤。
我听着听着,不觉有些触动,起身去唤了婢女过来,婢女将他扶进屋,整理妥当,轻轻掩上门。我随口问道:“你们府中的夏芷姑娘呢?”
那婢女立刻变了神色:“姑娘是说我们夫人吧?”她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周围,才低声道:“我们夫人已经过世了!就在几个月前。”回头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公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
我不由愕然:那个淡眉疏目的清素女子竟然死了?
“夏——你们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过世?”
“奴婢不清楚。”婢女摇摇头,用怪异地眼神瞅了我一眼,吞吞吐吐道:“听说是因为因为公子在外面”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婢女竟趁我不注意溜了,我立在廊前,静静看着远处的鲜妍盛景,任风携百花香拂过衣衫。
☆、寸寸青丝愁华年(上)
第二天,岫岫就出现在谢府中。
春阳失去踪迹,天是沾了水墨的青色,没有风雨,花儿依旧很绚烂。
弱质纤纤的女子一身梨花白裳,身姿轻盈得如同一笼薄雾,袅娜行来,竟有几分缥缈味道。
“公子。”
柔柔一声轻唤,原本负手背立的谢卓转过身。
浅浅笑意漾开在唇角,衬出如花容颜。岫岫走到他身畔,神态表情就像见到心上人的单纯少女。
“来了。”谢卓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在亭子里的扶栏边坐下,温声道:“这几天在忙什么,怎么都没过来?”
岫岫咬着唇,低下头,半天,才含含糊糊道:“遇到了一点事,看你最近很忙,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所以就没让人告诉你。”
我躲在亭外不远处的芍药花丛后面,着实很佩服谢卓这波澜不惊的淡然和佯装温柔深情的功力,只是没想到岫岫忽然偏头,视线一转——
“萱姐姐?”
声音中满是惊喜,没有一丝慌乱和纰漏。
我有些抑郁,才偷听了两句就被发现,委实太丢人!迎上她惊讶的目光,缓缓走出去,她也在同时抛下谢卓,姿态婉约地跑了过来:“萱姐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谢卓难得会心对视一眼,答道:“我与谢公子是旧识,近日有空,所以过来走走。”
“真的呀!”她笑颜灿烂,转头毫无芥蒂地唤谢卓:“公子,上次救我性命的就是这个姐姐。”谢卓缓步走过来,岫岫欣喜地看着我俩,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妹妹:“姐姐,公子,原来你们认识,岫岫真开心。”她拉着谢卓的袖子,神情颇有几分撒娇味道,“公子,我可以跟姐姐说会儿话吗?”
“你总是比我更招人待见。”谢卓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回亭中。
岫岫将我拉到芍药从前,雪白衣裙挨上鲜红花瓣,色彩分明。她凑在我耳边小声道:“萱姐姐,你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吧?”
略带紧张的声音,旁人却无法听见,只以为真是一对要好的姐妹在说私房话。
我不着痕迹地拉开一些距离,手抚上一朵半开的芍药,装出无害无伤的模样:“如果,我不小心说了呢?”
“啊?”她露出惊讶的神色,皱起眉头,低头扯下一枚花叶,摆弄着,“我原本是怕公子担心,所以才没告诉他的,而且我在那种地方呆了两天,怎么能让他知道呢?”说完又抬起头,好像怕我自责一般,勉强挤出笑容安慰道:“不过,说了也没事,我待会儿好好跟公子解释一下就行了。”
我问她:“你那天说你有喜欢的人,就是他么?”
她羞赧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琢磨着要怎么逼她自乱阵脚,坦白一切。没成想,她却忽然开口,水盈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姐姐,上次你送我回家,我怕你撞见公子,所以没请你进屋坐,明天你去我那里玩好不好?”弯弯的睫羽一上一下,她娇俏一笑:“我有东西给姐姐看,姐姐一定会喜欢的。”
我起了戒心,犹疑着没有言语。
她一副委屈模样,楚楚可怜:“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顿了顿:“姐姐如果想问什么,到时候岫岫会全告诉姐姐的,姐姐一定要相信岫岫。”
因她这最后一句,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没有?”
岫岫在黄昏时离开了谢府,谢卓立在亭子的石阶旁,偏头问我。
我握着适才岫岫折给我的柳条,走到扶栏处,散漫地坐下:“看出来,她确实很会迷惑人,怪不得你也栽在她手里。”
“就这样?”谢卓微微皱眉。
“还有,她早就知晓我和风莫醉跟你的关系,所以总能在关键时候找到应对之策,更懂得如何加剧你和风莫醉之间的争斗。”手中柳条来回摆动,轻轻拨动着扶栏外的水面,拨出细细涟漪。
一眼望去,清荷池还是以前的清荷池,并没有多少变化,只不过那端的高墙已消失不见,被我付之一炬的别苑也有了新的面貌,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
“她不是风莫醉的人?”谢卓有些不信。
“不是,”怔怔望着前方,视线渐渐恍惚,“所以你大可不必与风莫醉拼个你死我活。”
谢卓良久没有答话。
手再往下凑了凑,柳梢浸入水中,调皮地搅弄两下,唤声忽地响起——“谢卓!”
柳枝自池水中抽离,于半空一甩,晶莹的水珠纷扬洒下,正好落在闻声回头的男子身上,沾了些许湿意的温雅面容立刻僵硬,表情更是无法形容的怪异。
我一边变本加厉地甩着柳枝,一边肆无忌惮地笑个不停。
半晌,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仍旧像具死尸一样笔直僵硬地立着,不由泄了气,将柳枝抛到清荷池中,叹道:“真没意思,想不到你长大了,反而比小时候更笨了。”
他终于有了反应,眸子里波涛汹涌,牵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却傻模傻样:“都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小丫头一样。”
我不高兴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很老吗?”他笑而不语,我以手撑着下巴,表现出很惆怅的样子:“好吧,我确实算是个老姑娘。”说完又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你比我更老!”
他拂衣坐到我旁边,唇角微翘:“是啊,我也很老,还和你一样,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你满意了?臭丫头!”
我斜眼鄙夷地看着他:“别说得这么可怜,至少你比我有钱,还娶过几个姑娘,负心薄幸!”
说完,对视着,又忍不住同时扑哧一笑,笑得很是孩子气。
笑着笑着,眼角有了湿意,我别过脸,看向那片度过年少时光的地方,万重锦绣之下埋藏着无数旧梦牵挂。
枯木重发,藤蔓从灰烬里爬出,它们会编织出新的繁华,而有些东西,一旦失落了,就是永远。
“谢卓,我要走了。”
轻轻地、缓缓地,开口。
笑声停住,身畔的人久久没有回应。
我回头,抬手在他眼前一晃:“有没有听到啊?我真的要走了,要离开长安了,说声保重吧。”
“你要去哪儿?”略显僵硬的声音。
我沉吟道:“还没有确定,打算四处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也该出去走走了,上次出远门是给流觞寻药,根本就没顾上别的。”抬头咧嘴一笑:“天下这么大,肯定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很多有趣的故事。我不能像我爹那样成为江湖百晓生,听听故事说说书还是可以的吧?实在不行,只听不说也很好啊。”
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风景,多经历一些人,或许就能忘掉曾经的不快乐,以别样的心境面对过往旧事,说不定,还能寻到最后的归宿。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不知道,也许哪天想回来就回来了,放心,就算回来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找你蹭吃蹭喝的。”我笑呵呵地说道:“这还得多谢你当初没有把我随心居里的东西搜刮干净,给我留了一些。等我把岫岫的事情弄清楚,确定确定风莫醉没事之后,就会动身。”
他的神色变了变。
“你刚刚有没有被我逗得很开心?”我忽又转移了话题。
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
我长吁了一口气,咧嘴笑道:“这样就算我谢过你当初的手下留情了,以后可不许说我还欠你人情!也不许把我困在这里当棋子使了!”言罢,一点也不婀娜温婉地起身,“再见!”
“小笺。”有些沧桑的唤声。
足尖落在第一级石阶,我顿住,转身看向他。
“保重。”略显沧然的声音,在微暗的苍穹下轻轻传开。
我微微一怔,随后又弯嘴笑了:“你也是,人已经不在了,再伤心也于事无补。”
无论如何,终怜他一生寂寥。
大摇大摆地走出谢府,突然意识到,天已经暗了,贸然赶回山上小院的话,估计会被当成夜游鬼。于是开始在街市上磨磨蹭蹭漫无目的地晃荡,晃了半天,越来越烦躁,踢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暗骂自己:不就是回去见他吗,用得着这样畏畏缩缩?那可是你的地盘!
狠命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住:可是,那晚一时糊涂抱了他还说出那样的话,见到他要怎么解释啊?
又想了想:说不定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或是又当成幻觉了
正想着,视线往前一掠,正好看见一双璧人,男的隽朗潇洒,女的轻纱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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